第二天,肖一峰被釋放了,見到他回來,林英的臉陰冷得像家裡的保險櫃門,一點表情也沒有,也沒看他,起身進了臥室。王大姐趕緊幫他泡了一杯茶,肖一峰沒喝,找了衣服去衛生間洗了個澡,出來後也去了臥室,對林英說:“感謝你為我請律師。”
林英在清理櫃子裡的衣服,頭也不回冷冷地說:“是你離開這個家還是我搬走?”肖一峰站在林英身後:“我走。等過一天我租好房子後就搬走。”見林英不再說話,他出來去了書房,關上門,仰躺在床上,心情極為煩悶,拿起手機想撥葉子的號碼,最終又放棄了。
這陣子抑鬱症又發作了,他拿出藥吃了兩片,腦袋有點沉,脫下衣服睡了。
晚餐時,王大姐叫他吃飯,在看守所待了幾天,天天吃“東南海”(冬瓜、南瓜、海帶),本來肚子都餓空了,起來坐到餐桌邊,腦殼昏昏沉沉,好像又沒食慾了。草草地吃了一點,又躺下。晚上,鐵亮打電話過來,問他情況,他說,出來了,還沒結論,不過反正自己沒殺人,任他們怎麼查。鐵亮問他出去喝茶不,他說改日吧,睡了。然後他發了個資訊給葉子,告訴她自己回來了。
葉子回資訊說,打電話方便不?他說不方便,改日面談。事情一下子說不清,調情又沒心情,資訊也沒繼續發,關了燈躺著。
該怎麼辦?工作,婚姻,愛情,思維所觸及的地方都是礁石。他看不見亮光,理不清頭緒。好像是解脫了,又好像一片飄在風中的黃葉,輕飄飄的沒有方向。
他感覺到自己在空中飄浮,面對的是滿天星星,他慢慢地數著,數著數著就睡了。
早晨,林英去上班了,肖一峰把自己的衣物清理好,用兩個纖維袋裝好,準備先去找套房子。吃過早飯,剛準備出去時,縣紀委打電話過來了,通知他馬上趕過去。他知道,這一切都會來的。
他在縣紀委辦公室,對平時與他稱兄道弟的兩個幹部如實交代了自己“墮落腐化、包養情婦”的問題,然後說“服從組織處理”。那兩個幹部依然笑容可掬,說“我們會盡量為你說話”。他估計,那是因為他現在還是林英的丈夫,如果改日知道他什麼都不是了,估計笑臉也沒有了。
離開紀委,他開車去了中介公司,中介公司的員工領他去看了一套房子,一室一廳一廚,地方偏僻,很便宜,每月一百五十元。他回去搬行李時,王大姐追在他身後問:“肖局長你要到哪裡去?”
他不看她,說:“出國。”
“你要出國?帶這麼多東西呀?要不要我送你?要多久才回來?”王大姐隱隱覺得不對勁。
肖一峰到女兒晶晶房門口站了一陣,然後說:“我女兒回來後,你讓她打個電話給我。”
“好的。”
肖一峰一手提一個大袋子下樓了。
剛到租住的房子裡,葉子打電話過來了,問他:“你在哪裡?”
他說:“自己的房子裡。”
“家裡?”
“我搬出來住了。”他說。
“搬到了哪裡?”
他說了租住的地方。
“我馬上過來。”
過了二十多分鐘,葉子匆匆忙忙趕了過來,在房間看了一圈說:“你到哪裡吃飯?”
“暫時到外面吃。以後買餐具自己做。”房間裡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條凳,其他什麼也沒有。
“真打算離婚了?”
“還能怎樣,必然選擇。待我和女兒談過後就去辦。”
葉子沉默了,現在輪到自己選擇了。她能在他最困難的時刻棄他而去嗎?
這個受盡了生活重創的男人。
“你也不必跟著我受罪了,我配不上你。”他的眼睛看著別處,一臉漠然。
出來後他還沒有去理髮,幾天不見,他的頭髮與鬍子好像長了許多,因為瘦了一些,臉顯得更黑,眼睛有些深陷。
“現在不是沒事了嗎?”她靜靜地看著他。
“怎麼會沒事?我剛從紀委出來。”他沮喪地說。
“大不了沒了職務,又不是過不下去。當年我不也一樣嗎?”
他望著她的眼睛,良久,他說:“我配不上你。命裡註定我就得這樣一世孤獨。”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呀?丁淡臨終前望著她時,就是這樣的眼神,深不見底的淒涼。有疼痛直抵心扉。
她走過去,抱住了他的頭。他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先是抽泣,接著號啕大哭,像一隻荒漠裡的受傷蒼狼。她也哭了,站在那裡緊緊抱著他,用手梳理著他的亂髮。
“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的。”她的淚滴在他的頭髮上。
一會兒,肖一峰的哭聲減弱了,葉子手機響了,她放開他,接通電話,是中國銀行周行長打過來的,他說:“周縣長說今晚有時間。”
“那一起吃晚飯吧?”葉子說。
“我問過他了,他說到時如果沒有其他更重要的活動就行。”
“好的,我等你訊息。”
“好,下午 5 點我再打個電話給你。”
肖一峰擦掉眼淚後又恢復了平靜,他說:“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吧。”
葉子說:“現在沒什麼事。陪你說會兒話吧。你要回趟老家嗎?”
“我打電話回去了,讓他們放心。現在不想回去,沒臉見江東父老。”
“那倒不必,唯有故鄉與母親會以大海般的懷抱接納她的兒子,哪怕他真的成了罪犯。林英現在什麼態度?”
“下逐客令了。也該有個結果了。”他吸著煙,吐著菸圈,眼睛看著那些空中飄成一串一串的煙霧。
“如果是這樣,就接受現實吧。只是得把傷害減到最小。”葉子說。
“人,有時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沒有撞得頭破血流就不會清醒。我關在看守所的時候想了很多,想自己的人生這麼失敗,到底在哪個三岔路口走錯了,走到沼澤裡了。”
“人生確是一次長途旅行,確實應有明確方向,可惜我們有時並不懂得,所以亂撞亂碰,走彎路,摔跤,多的是。”葉子說。
“我這次算是摔到谷底了。”他吸了一口煙,苦笑了一下。
“當被命運拋到谷底,再高高躍起就是成功!”這是她從一本書上看到的一句話,用來鼓勵他了。
“我也想爬起來,畢竟還不能躺下,還有責任在肩。”
葉子看了一下房間,說:“你這裡現在什麼都沒有,很不方便,得適當添置點東西。要不,我去買?”
“我給你錢,你幫我去買也行,你知道需要什麼。”肖一峰拿出手機要轉錢。
葉子擋了回去:“就算我們是好朋友,我也不需要你給我錢吧。”
肖一峰笑了一下,重新把手機放回口袋說:“那就辛苦你了。等我的處理結果出來後,我得和女兒還有家裡好好說清楚後就去辦離婚。他們恐怕一下子接受不了。”
“嗯,不能傷害孩子,她現在已經懂事,但又是心理最脆弱的時候。”
“這是我最大的擔心,有時候想,為了孩子的幸福,自己將就著過這一生算了。但現在走不下去了。”
“慢慢來,以後即使分開了,你們雙方也要一樣關心她的成長,等她成家了就好了。”
葉子想起那個死去的女孩子,又說:“那個女孩子的家裡估計還會找你。”
肖一峰望著地面,目光呆滯:“我傾盡所有賠償她家吧。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這件事對我打擊太大了,我會愧疚一輩子。”
葉子沉默了很久,這件事對她又何嘗沒有打擊?心理陰影總會有的。
過了一會兒,她說:“別太自責。”只能安慰他,她想一段時間裡他都會噩夢纏身的。
他又轉過頭看了她一眼,說:“你怎麼看待這事?”
“社會流行病毒感染。”她說。
他又問:“你能諒解?”
葉子說:“看實質,看本質。”然後又問,“你有什麼打算?”
“我打算出去,我有同學在外面,混得不錯,我想去闖一闖,不想待在這裡了。你覺得呢?”
“也未嘗不可。”葉子說,“人都是具有很大潛力的,有時就是被一帆風順的生活埋沒了。苦難是一把雙刃劍,可以摧垮意志,也可以磨鍊意志,可以貶低人格,也可以高揚人格。取決於你怎麼去對待。”
“有你,我就有奮鬥目標。”
“給你上堂勵志課,講個故事:
鷹是蒼穹之王,是世界上壽命最長的鳥類,壽命可達七十歲。但它在四十歲時,必須做出困難卻是生死攸關的決定。它那原本彎曲如鉤的長喙, 已經長至腹部,成為累贅;鋒利如刀的雙爪已被厚厚的老繭所覆蓋,喪失了
力抓千鈞的功能;一身臃腫不堪的羽毛,使它難以搏擊長空,遨遊天際。它們之中的一批弱者,就這樣因為軀體的退化而消失在生靈世界裡。但它們當中的強者,選擇了另一條路,一條煉獄之路。
首先,它們奮力飛上那萬仞絕壁的崖穴,開始長達一百五十天的生命涅槃。
第一個五十天,它們用長喙擊打岩石,直到完全脫落,然後靜靜地等待新喙的長出。
第二個五十天,它們用新喙啄盡覆蓋利爪的老皮,把老化的趾甲一根一根拔掉,拔得鮮血淋漓,最後長出新的趾甲。
第三個五十天,它們拔去身上所有的羽毛,待傷痕累累的身體結痂、脫皮,再長出一身豐滿輕靈的羽毛。一隻年輕而充滿活力的蒼鷹又翱翔於藍天白雲 之間,蒼穹之王再生了,又將度過三十年的歲月。你去學鷹吧,重生!”
“只有你能給我新生的力量。如果你願意治一治我這個病人,給我時間,我要去拼一拼,等我重新獲得資格了就來找你。說真的,不管什麼時候,想起你就是一種溫馨與恬淡。”
“那女孩的死,到底怎麼回事?據說她手中有一張用她自己的血寫的紙條,說有人推她。”葉子探詢地望著他。
“後來我才知道這回事。我想她會不會因恨我故意寫下的?我知道她心裡一直對我有很深的感情,不想離開我。是不是臨死時想拖我黃泉路上做伴?”
肖一峰苦笑了一下,“我也是因為一是確實與她有太大的距離感,二是因為太在乎你,才下了那狠心。不然不會發生這事的。天意呀。”
“你覺得有沒有其他人會對她下手?”葉子是搞案子出身的,往往想得更復雜,這陣上她一直在思考各種可能性,就等著有機會向肖一峰瞭解情況:“你仔細想想,當時有什麼人在周圍,這很重要。”
“我都跟警察說過了,問題是有誰會去對付一個小女孩?她又沒有什麼仇人。”他用手按摩著太陽穴。
葉子沉思了一會兒說:“如果是為了對付你呢?”
肖一峰瞪大眼睛盯著葉子:“有這種可能嗎?!”
葉子說:“難道沒有嗎?”
肖一峰把大腿一拍,大聲說:“我怎麼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