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林英二十六歲,正值花樣年華。

那一次縣裡舉辦一個晚會,他們單位出了兩個節目,其中一個合唱節目由林英朗誦並領唱,反響非常好,贏得全場喝彩。正好縣電視臺唯一的播音員就要被調走,臺長看了林英的表演,對她很欣賞,請她去試播。林英在學校時當過廣播員,有基礎,試播一次透過,順利進入了電視臺。她俊俏的外貌,甜美的嗓音,讓她在電視臺一炮走紅,幾乎在一夜之間成了小縣城的名人。

林英的人生之路開始青雲直上。她的生活圈子不再是那個兩千多人的單位,更多的人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的美麗,包括那些政要與商賈,自然更多人想接近她。慢慢地,林英有了應酬;慢慢地,肖一峰有了煩惱。

林英調入電視臺不久,肖一峰有了不安感。林英既擔任臺裡的播音員,又當記者出去採訪,慢慢地應酬多了,吃飯、唱歌、跳舞,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交際多了,見識廣了,收入也高了。20 世紀 90 年代流行跳舞,活潑的林英喜歡這個,那時歌舞廳還沒有小姐,有領導來了,就叫上單位比較漂亮的女士作陪,出了名的林英成了“交際花”,接待領導的舞會都少不了她。

漂亮的女人在外面總是眾星捧月,讚美聲不絕,大家都爭著請她跳舞,她在優美的旋律中展示自己曼妙的風姿,那感覺真是享受極了。

肖一峰不喜歡這些,也反感林英去陪唱陪跳。在舞廳高貴的林英,回到家面對肖一峰的苦瓜臉,彷彿成了棄婦,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兩個人開始有了矛盾。有一次林英陪領導跳舞到深夜,筋疲力盡回到家,肖一峰氣不打一處來,打了林英一巴掌,林英被激怒了,抓過床頭櫃的菸灰缸把衣櫃的鏡子砸得粉碎。肖一峰立馬就怔住了,都說破鏡難圓,這是不是不祥之兆?

記得那一次又是林英生日,肖一峰再次專門去買了一條紅圍巾。林英說:“別買了!都什麼時代了,還送那土得掉牙的圍巾!人家都是送寶石項鍊了!你就不能想點辦法去多掙點錢?你看看我家,房子還是那 80 平方米的舊房子,出去得擠公交車,人家住的什麼?穿的什麼?戴的什麼?人比人氣死人!”

肖一峰說:“你幹嘛非要跟人家去比?”

“為什麼不比?!大家都是人,人家又沒多個腦袋多條腿,憑什麼人家做得到的我們做不到?”

肖一峰擺出一副笑臉討好地說:“你不是說只要我真心愛你就夠了?”

林英鐵青著臉說:“愛愛愛!拿什麼愛?!你不是說你會有出息,掙很多錢,該給我買的都買上?”

說得肖一峰啞口無言,收起笑臉不吱聲了。後來,他不買紅圍巾了。

林英在肖一峰面前本來就有些優越感:自己是城裡人,長得白白嫩嫩,加上電視臺主持人的身份,在這個小城裡也算小有名氣了,走在大街上,無數羨慕的目光就像一束束舞臺聚光燈把她緊僅包圍。肖一峰算什麼?一個老實巴交的鄉巴佬,黑不溜秋的,像個非洲人,只知道埋頭幹活,半世說不出一句好聽的話,本事不很大,脾氣倒大!性格本來就有些驕傲的林英越發覺得肖一峰小心眼,不像個男人;而肖一峰也越發覺得林英越來越張揚、高傲,不可一世,越看越像個交際花、潑婦,不像個女人。兩人之間爭吵日漸多了。

林英調入電視臺的第四年開始升官,先是做了新聞部副主任、主任,接著又做了副臺長。肖一峰的職位卻一直沒什麼變化,無非是從技術員變成了車間主任,相比之下,陰盛陽衰。這更增加了林英對肖一峰的鄙視,對他不屑一顧。她覺得嫁給肖一峰實在是當時瞎了眼。

肖一峰從來沒有想過會娶一個“領導”當老婆。他是農村出來的人,父親被打倒的那些年,留給他的是貧窮、飢餓的痛苦記憶。他最大的願望是吃飽飯,如果有機會,娶一個像母親那樣勤勞賢淑的老婆。現在,他一半的願望實現了,另一半卻事與願違,從林英進了電視臺並風光無限開始,他的生活被打亂了。

在普通人的眼裡,大凡是有“領導”稱呼的人,一定高人一等,你看,他們穿得那麼得體,頭髮通亮,胸脯挺得老高,臉上散發著自信的光芒,特別是對下級做指示時,那鏗鏘的話語、飛揚的神采,往往使人產生一種感覺:

“領導氣質”是與生俱來的,“領導”,就是引領大家的人,他或她一定很優秀,所想的、所說的、所做的,十有八九正確。

以前,肖一峰也這麼看。他還是一名普通工人的時候,看見領導就油然而生敬意,當廠裡領導揹著手來檢查工作時,他緊張得不敢抬頭,有一次領導走到他面前,問他問題,他感覺自己腿發抖,聲音在打顫。那時的他是一個等級觀念很強的人,在他心裡,領導是聖人。

他家裡曾有過一個“領導”,就是他的父親。父親曾是區委書記,在他幼小的心裡,父親是真正的聖人。那時他還小,只記得父親很少回家,總是說工作忙。母親帶著他們一幫子兄弟姐妹幹活。父親工資低,家裡吃飯的人多,經濟自然窘迫,晚上往往只能吃紅薯,後來肖一峰再也不吃紅薯的原因就是小時候吃得太多了。父親除了把工資交給母親外對家裡沒有更多的照顧,他的時間都放在工作上了。

“文革”期間,父親被作為“走資派”打倒了,那時,肖一峰只有幾歲,看到父親被押到臺上批鬥,幼小的他覺得很羞恥,哭著想去把父親拉下來,結果被人打了一個耳光,母親流著淚把他牽了回去。那段時間,鄰居不理他們,就連平時要好的夥伴也不跟他玩了,在他幼小的心靈裡,那是一段灰色的記憶。

後來父親平反之後,又走上了領導崗位,肖一峰以為父親會恨政府,可是父親說那是一段錯誤歷史,不要計較。父親說自己家從前很窮,自己十歲就給地主當長工,讓他翻了身,所以一定要報答黨的恩情。父親所工作的地方很偏僻,也很窮,肖一峰記得有一次母親讓他去找父親時,他看見父親正帶人在修水庫。他們兄妹幾個,除了一個哥哥在父親手裡當了兵後來安排了工作外,其餘沒有誰沾過父親的光,本來姐姐可以去當民辦教師的,但是父親竟然說服姐姐,把名額讓給本村另一個家境更困難的女孩。日後姐姐還為此埋怨了父親好久。父親對他們兄妹說:“做人不能光為自己著想。”父親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一輩子都在為別人著想。當時肖一峰以為父親是領導才這麼高尚,後來父親很早就過世了,肖一峰參加高考時,他已經不在人世。考上學校後,肖一峰曾經想過,日後有機會當領導,也要像父親一樣,做個為他人著想的人。

後來,肖一峰開始對“領導”這個概念的認識發生了變化。

家庭和婚姻漸漸使肖一峰產生了壓抑感,他時不時找人喝酒、聊天,解解悶。當然,他和林英的感情矛盾,是從來不說的,家醜不可外揚嘛。倒是有一回,他和一個兄弟鐵亮一起喝酒,喝到半醉時,鐵亮說:“老兄,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肖一峰說:“你他媽的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鐵亮:“要不是你比我親兄弟還親,我才懶得管你那些亂七八糟的閒事咧。”肖一峰覺得鐵亮話裡有話,放下杯子,酒也不喝了,對鐵亮瞪眼:“快說!”鐵亮歪著頭說:“你別隻埋著頭幹活,什麼事都不管了,有時間多陪陪嫂子。”

鐵亮一句“嫂子”,觸及了肖一峰敏感的神經,他好一陣沒吱聲,然後說:“聽到什麼了?說!”

“我聽到了一些閒言碎語。”鐵亮話說得有些吞吞吐吐,“外面有些閒言碎語,說她與萬偉良有染。”

平時,肖一峰也擔心過,當真正聽到這話的時候,肖一峰還是有如五雷轟頂,他瞪著鐵亮,緊緊抓著杯子的手青筋暴起,眼珠子鼓得如牛眼。他竭力控制自己,但眼裡的憤怒還是讓鐵亮害怕。鐵亮後悔自己不該多嘴,於是安慰肖一峰:“只是傳言,不一定是真的,也許是別人造謠呢。你注意一下就行了。”肖一峰面無表情,冷冷地說了一句“知道了”,“霍”地站起來,轉身就走。

肖一峰迴到家,林英剛好洗完澡,半躺在床上。肖一峰說:“弄髒了?洗得乾淨不?!”林英沒聽懂他的意思,說:“誰像你呀?總是一身臭汗也不洗就躺到床上。”肖一峰一把掀掉被子,大聲吼道:“你個臭婊子,到底跟了什麼野男人?!給老子交代清楚!”

林英愣了一下,說:“你發什麼瘋?”

“你自己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自己不清楚?!給老子戴綠帽子!今天不講清楚誰也別活了!”肖一峰上前猛地抓住林英兩隻胳膊歇斯底里地往床上按。林英一邊掙扎,一邊大聲說:“放開我!你有病啊,我做錯什麼了?”

肖一峰繼續瘋了一樣地按住她,卻沒有打,嘴裡說:“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偷人了!就我不知道!”

林英繼續掙扎:“放屁!誰說的?把他叫過來,跟老子對質。快點放開我!”看林英不承認,肖一峰一邊用膝蓋頂著林英的腿把她壓在身下,一邊歇斯底里吼道:“給老子交代清楚,交代清楚!”林英掙扎著,用手去抓他的頭髮,想坐起來。肖一峰抓住她兩隻手臂,提起來,又摔下去,“咣噹”一聲,林英的頭重重摔在床沿上。

林英大哭起來:“你打我?你敢打我?肖一峰!這日子沒法過了!你無中生有!三天兩頭找岔子,就是不讓我安生!”林英一哭,就數落個沒完沒了,說了他一大堆錯,說得肖一峰鬆開手坐到了一邊,倒成了悶葫蘆。肖一峰一想,是呀,自己怎麼這麼傻,就算她偷人,她會承認嗎?

肖一峰去書房睡覺了。

那些天,他滿腦子都是這個問題,仔細回想起林英的言行,難怪她近來那麼愛打扮,手機也調成振動,從不離身,經常不按時歸家,等等,越想越覺得有那麼回事。他憤怒,痛苦,鬱悶,看到林英在鏡前精心打扮,心裡就極不舒服,那是一種獅子被困在籠中的感覺,他想發作,想去揭穿那些無恥的陰謀,想在那描得精緻的臉上打上很響亮的巴掌,讓它變成青紫,他想拿一把長長的刀子一頓亂砍!有一天林英打電話說不回家吃飯,有單位請客,肖一峰馬上想到她可能是與那男人約會去了,他想去跟蹤,當場逮住他們,然後……肖一峰戴上墨鏡,在懷裡藏了一把菜刀,正準備出門,女兒晶晶在房門口喊:“爸爸,有飯吃沒有?吃了飯我要去同學家。”肖一峰迴頭吼了一聲:“你不在家好好讀書,亂走什麼?!”“我特好的同學爸媽離婚了,心情不好,一直在哭,課也沒去上了,我得去勸勸她。”乖巧可愛的女兒是肖一峰的心頭肉,

肖一峰心一酸,轉過身,摘下墨鏡,圍上圍裙給女兒做飯去了。

老婆成了大家口中的“領導”。肖一峰想,林英是一個不愛看書,整天只知道打扮的花瓶,咋就提得這麼快?還不是被另一些叫“領導”的領到床上去了?這麼想著不禁冷笑了一聲。又一想,怎麼就像嘲笑別人似的?那個戴綠帽的人不就是我肖一峰嗎?一下就覺得像有一把利刃直插心臟,他像一隻受傷的野狼一樣嚎叫一聲,仰天倒在床上,越想越覺得“領導”這個詞語可惡。當林英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的時候,他常會湧起一種衝上去剝光她的衝動,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乾淨。有一次,林英洗了澡穿著睡衣在房間裡吹頭髮,沒有穿內衣的身體在燈光下若隱若現,肖一峰衝上去把她推倒在床上,瘋狂地動作起來,他有一種強姦別人老婆的快感。事後,他又想哭。

那些日子,對肖一峰來說,就像在油鍋裡煎熬。曾經,他是愛林英的呀,她的活潑,她的美麗,他們一路走過的歲月,都牽扯著他的心,可是,一個男人怎麼能容忍妻子被玷汙?“離婚!”“離婚!”他腦海中時刻出現這個念頭,但是,看到孩子天真的臉,想起面臨的種種問題,想起曾經的一切,他又沒有了那種勇氣,他的心像波濤洶湧的大海里的輕舟。慢慢地,他有了恨意。

肖一峰也很想當“領導”了,儘管他在心裡已經認為,一些“領導”不是好東西。正是這些“領導”要什麼有什麼,可以睡別人家的老婆,不用花

自己的工資,可以說一套做一套,可以……

為了女兒,也為了自己,肖一峰決定不去想那些煩心的事,反正又沒抓到現行,權當什麼事也沒有,一心撈個官噹噹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