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21 世紀初葉。中國南方。
一場大雪突至,氣溫驟降,江南地區出現多年未遇的寒冷天氣,公路路
面結冰,車輛無法通行,交通部門與公安部門同時出動也不能解決問題。高
速公路被封,一些外地車輛被困在途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因氣溫太低,
很多被困得久一些的人都患了感冒。人們有的在車裡哭,有的在車外焦躁走動,
心情極度沮喪,咒罵聲、嘆息聲、哭聲與風雪的怒號聲混成一支狂躁的曲子,
在曠野中迴盪。
雪峰山,是橫亙在江南省中部最高最長的山脈,在這個區域的公路上,
各種被阻的車輛綿延十多公里,車上覆蓋著厚厚積雪,像一條凍僵的長龍。
這天夜裡,雪漸漸停了,風卻更大了。山風穿過峽谷,捲起陣陣松濤,
此起彼伏,如鬼哭狼嚎。被堵在公路上的人,都躲進了車裡。在雪峰山的谷底,
蜿蜒著一條小河,河面結了一層厚冰,離河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女人躺在雪
地裡,全身被雪覆蓋。她處於昏迷狀態,長髮披散在雪中,鮮血從她的頭上、
身上湧出,把周圍的雪地染成觸目驚心的殷紅。半夜時分,這個昏迷的女人
醒了,用微弱的聲音呼喊:“救命!救命……”可回答她的只有一陣緊似一陣
的風聲。求生的本能促使她艱難地往前爬,像蟲一樣一寸寸蠕動,傷痛,寒
冷……呼救聲越來越弱,最後,她的身子蜷縮成一團,靜止了。
1
江南省鄰源縣的張大海也在被困的人群中,他開著一輛東風牌大貨車到
南溪縣送貨,返回途中不幸被困。
大海長得像個北方漢子,個子高,塊頭大,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一坨坨的,
把衣服撐得鼓起,大腦袋上長著一頭濃密得不服約束的黑髮,如草原上飛揚
的馬鬃,發紅的臉膛像總在冒熱氣,雖然談不上特帥,卻透出幾分威武。
大海雖然長了副威猛相,其實心眼很實在,心腸也軟得很。
他今年二十七歲了,還未婚娶。二十七歲,在大城市算不了什麼,可在
農村,這年齡的男人很多已經當爸爸了,母親催得急,大海也有了成家的念頭,
只是沒遇到合適的。最近有了一個物件,讓大海產生了那種魂牽夢縈的感覺。
二十多天前,有人為大海介紹了一個妹子,是鄰村的,叫梅春,姓李。
據說以前在外面打工,因為到了婚嫁年齡,家裡要她回家找物件。經常做媒
的二姑就把她介紹給了大海。見面那天,大海只看了一眼,心就咚咚打鼓,
臉紅得厲害,想再看時,卻有點不敢,他覺得自己在這姑娘面前很笨,說話
都有點結巴。
這女孩好有味道的,大海感覺。
梅春,高挑的個兒,穿一件薄薄的白色羽絨服,脖子上圍著一條長長的
洋紅色圍巾,一頭長長的黑髮一直垂到腰際,絲是絲縷是縷,像掛在湖堤邊
的柔順柳絲,小白臉上的眉眼細長細長,小鼻子下的小嘴巴像兩片玫瑰花瓣,
令人聯想起電視中的白麵玉狐精。這張臉在紅圍巾的映照下,發著奪人的光,
這道亮光如強電流,一下一下直擊他的心臟。她像一滴露,桃花瓣上的玉露,
滑滑地顫動。這梅春不太愛笑,即使笑也是淡淡的,露出一排細細的牙齒,
左腮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只是她的目光有點冷,像個冷美人,但這更惹起了
大海的嚮往。
大海算是對她一見傾心,但有點擔心梅春看不上他。大海家的條件在當
地算一般,父親早逝,母親在家養豬,還有一個妹妹在讀書,大海一直跑運輸。
不過大海人長得不醜,又忠厚。二姑說,女方的要求就是男方心腸好、可靠。
二姑徵求梅春意見時,她當場就表示同意,並且,她也沒提什麼要求。大海
問梅春的手機號碼,梅春說從外面才回來,還沒有換卡,以後再告訴他。
應大海媽的要求,二姑請人看了個黃道吉日,並定了訂婚的日子。原想
跑了這一趟回去就與梅春去城裡買訂婚的衣物、禮品等,現在被冰雪困在這裡,
不知要等多久了,大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沒法子。
大海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說明了自己目前的處境,掛了電話就在駕駛
室中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早晨。他吃了點東西,決定到附近找個隱蔽的
地方方便一下。他穿過馬路繞過一條山道,找到了一個樹叢,方便完,大海
沿著小山道往前繼續走,走到一個斷崖處,從這裡俯瞰山下,目光所及處是
白茫茫的一片,他被這片林海雪原的美景震撼了。
大海又轉過身來往上看,他看到了一樣東西,一條鮮豔的紅圍巾掛在頭
頂上方不遠的一棵小楓樹上,那棵樹彎曲得厲害,好像折斷了一樣,這棵樹
的上方有一棵大松樹,為小楓樹遮住了一部分雪。那條紅色的圍巾掛在楓樹上,
那部分沒有被雪掩埋的紅色在一片白色中格外醒目。大海的心緊了一下,這
條圍巾的顏色和梅春脖子上那條圍巾的顏色一模一樣。這山野中怎麼會有圍
巾呢?這麼遠,梅春是不會到這兒來的,大海想。可是,誰又會把圍巾遺落
在這斷崖處?大海突然感覺有點不安,又四處看了看,什麼也沒有發現。
看到這條紅圍巾,大海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天,大海請梅春去看電影。梅春圍著那條紅圍巾,穿著一件白色羽絨服,
好新潮的,大海左看右看都覺得她很像城裡的那些洋氣女人,一點也不像鄉
下姑娘。大海特喜歡看梅春在紅圍巾映襯下的白皙的臉,特別是那雙細眉毛
下的細長媚眼,讓大海禁不住心旌搖盪。在電影院的時候,大海聞到了梅春
身上散發的淡淡香味,他使勁地、不露聲色地吸氣,吸了一陣有點不能自持,
去握她的手,可她一下抽出來。
“也許她不太好意思,畢竟認識的時間不是很長。”大海想。
在電影院裡,大海根本無心看電影,所有心思都在梅春身上,不時側過
臉看梅春,可梅春不看他,也不太說話。大海的身子悄悄地往那邊挨,剛挨
緊一點,梅春就往旁邊挪,兩人之間始終隔著一點點距離,令大海有口渴的
感覺。
看完電影,兩人去一家小餐館吃飯,大海很紳士地問梅春喜歡吃什麼,
梅春看了他一眼,莞爾一笑,說:“隨便。”說完就移開目光看窗外落了葉的
光禿禿的棗樹,也不笑了,細眉打了個結。大海點完菜,非常主動地與梅春
聊了起來。
“你在外面打了多久的工?去了哪些地方?”
“高中畢業就出去了,在海州那邊的花廠做事。”
“那一定很辛苦吧?工資還高嗎?”大海已經不像第一次那麼緊張,敢一
直看著梅春的臉說話了。
“還好吧,一個月兩千多。”
大海以前聽人說在海州一些廠子打工,工作時間很長,特別辛苦,工資
不高。他猜梅春能拿到兩千多,肯定是搞管理的。
“其實現在到處都有事做了,不必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大海幫梅春倒上
茶,又幫她把一次性碗筷拆開。
“以後不去了。”梅春接過茶,臉上的酒窩動了一下,問他,“跑車一個月
能賺多少?”
“說不好,生意好時一個月有七八千塊,淡季時兩三千。”
“反正過日子還是沒問題。”他又補充。
大海是個誠實人,不想吹牛皮,梅春是漂亮,要是太看重錢的話也麻煩,
所以他實話實說。
“也差不多了。”
聽到梅春這樣說,大海放下了心。
吃完飯,大海把梅春帶回了自己家,想讓梅春看看自己的家境,以前,
也有女孩相中大海,但知道他家境後都打了退堂鼓。大海陪著梅春坐在火爐邊,
把剝開的橘子遞給她,然後看著她斯斯文文地吃。
“你戴紅圍巾真好看!”大海由衷地說。
梅春突然停住不吃橘子了,把臉轉向了一旁,大海看到有眼淚從她腮邊
滑下。
大海有點奇怪,想了想,覺得她大概是激動吧,於是他說:“以後,我給
你買紅圍巾。”
梅春突然起身說要上廁所,過了好一陣才出來,眼睛有點紅腫,當時,
大海還挺納悶,自己哪句話惹她傷心了?
現在,在這冰天雪地的大山深處看到了這樣一條紅圍巾,聯想起那天的
情景,大海越發覺得那一團血紅在漫無邊際的雪野中刺得人心慌。
大海滿腹心事地走回車旁,往梅春家裡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是梅春媽媽
接的,她說梅春去朋友家了。
“哪天去的?”大海還是有些不放心。
“去了三天了,她朋友結婚。”
“阿姨,我正在街上買東西,我想問她件事,能不能請您與她聯絡一下,
讓她給我打個電話?”大海不好跟梅春媽媽講紅圍巾的事,撒了一個謊。
梅春媽媽說馬上跟女兒聯絡,沒過多久,她給大海回電話:“梅春手機關
機了,聯絡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