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袍,托腮坐在一口小小的池塘邊。

池畔的桃花片片飄落,在碧水中載沉載浮。

良久,安安終忍不住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

安安到咸陽已有三個多月了,如今就居住在班暾於咸陽近郊置辦的一座別院裡。

別院極大,背靠一座大山,有假山池塘,亭臺樓閣,奇花異草,更兼侍女僕眾,應有盡有。

更有一處大大的溫泉,終日裡熱氣蒸騰,宛若人間仙境。

那一日與上官春對峙,最後卻是班家家主班暾出面,說好說歹,更有金率了一支千人隊趕將過來,上官春終是退卻了。

據一月所言,那裡還是靈巫王的地盤,上官春若敢妄動,或許金真敢將上官春斬於馬下。

荊楚不同於西秦,更不同於中原諸國。

王權雖尊,卻奈何不得靈巫王這等地方諸侯。

荊楚如靈巫王這等勢力少說也有十來個,卻是既不聽調,也不聽宣,個個擁兵自重,楚王也只是他們名義上的共主,並無實質上的權力掌控。

如果楚王能向他們提供足夠的利益,或許他們就會向楚王提供一些方便。

如六年前楚國滅越之戰,就是楚國許喏了這些諸侯屬國巨大的利益,所以各諸侯屬國紛紛派兵,最終楚國聚兵六十萬,一鼓作氣滅了越國,報了楚越世仇。

這上官春大夫雖然頗得新王的寵信,但離了郢都,卻也要看這些諸侯的眼色行事,否則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金領大軍接了屈平大夫到靈巫王處作客,上官春鞭長莫及,悻悻然迴轉郢都去了。

陳軫大夫卻是與班家商隊合在一起,共赴咸陽。

如今班暾父子與陳軫大夫入駐咸陽城,一月她們與安安就在班家這所別院裡歇腳。

四月輕功高明,武功更是諸人之冠,人又機靈,卻是她往來於咸陽與別院之間,傳遞訊息,通報情況。

一粒小石子破空而來,砸在安安身前的水波里。

水花濺起,安安躲避不及,卻好濺個滿臉。

隔岸有銀鈴般的笑聲傳來,四月斜倚著一片青石,雙足在水面上來回輕點,模樣輕佻,道:“五小姐,對著桃花痴痴發呆,是在想心事呢?”

安安惱道:“蓀兒姐,你怎的如此胡鬧,誰在對著桃花發呆?”

忽又省轉道:“蓀兒姐,看你這模樣,莫不是有什麼訊息帶來,是小起哥的嗎?”

四月輕笑道:“確有白起的訊息。

好教五小姐得知,目前白起性命無礙,卻因他一人之生死存亡,引得西秦朝野震動.”

安安以手撫胸道:“小起哥還活著就好。

咦,小起哥怎會引得朝野震動?”

四月道:“也不知是何原故,那穰侯魏冉一力要保全白起性命,且要重用白起為將,慘遭西秦朝中文武大臣一致反對。

雙方爭論曠日持久,秦太后更是大怒,大罵穰侯是養虎遺患,不知所謂,日前更是免去穰侯相邦之職,任用趙人樓緩為相。

秦太后終是看在穰侯面上,饒了白起一命,令在穰侯龍影衛中為死士,許戴罪立功。

如今白起在穰侯軍中,要見面卻是難上加難.”

安安沉吟道:“原來如此。

那魏冉多半是看小起哥人才難得,有惜才之心,故而不惜被免去相邦之職,也要力保小起哥。

小起哥甚是重情,我常聽得小起哥說什麼士為知己者死,我當時年少,又不愛讀書,總不太明白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現在想來,魏冉如此待小起哥,小起哥怕是會對魏冉以死相報,絕對是死心塌地追隨魏冉了。

只是不管怎樣,我終究要當面見一見小起哥,問個清楚明白才行.”

四月訝道:“安安,你怎的懂得這麼多道理?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穰侯是什麼意思,現在聽你一說,似乎明白了些.”

安安笑道:“人終究會長大的,我也不例外。

師尊令我修文習武,為的就是洞悉人心,見微知著,方可令我巫門立於不敗之地.”

四月咋舌道:“我不能看書,我一看書就腦瓜子痛。

你是巫子,當然與我們不同。

所以你才能是巫子,我們卻不是.”

安安道:“話不能這麼說,三月姐也喜歡看書的。

你沒發現嗎,三月姐看書的樣子好好看,凝神靜氣,臉上帶著微笑,眼睛裡的光澤就如同我們眼前的這一波碧水.”

石子激起的波紋早已消散不見,波光如鏡,安安從水波中清晰地看到,不知何時,三月已捧著一把竹書立在自己身後,面帶微笑地看著自己和四月。

四月明知三月已到了自己身邊,卻一點提示都沒有,有一搭沒一搭與自己說話。

不出所料的,三月那好聽的聲音在身後如期響起:“小五,我真的與你不同。

我看的是詩,是風雅頌。

我打小就喜歡鄭齊唐秦陳衛郝等諸國的歌謠,如果有選擇,我願意每日裡吟詩作賦,逍遙一生。

只是我班家立於這亂世之中,非武力無以苟全性命,是以父親大人自我打小時就延請名師授我刀法,希冀我能憑手中刀護自身周全。

巫子你不同,你承載著我巫門的未來,千千萬萬的巫門弟子需要你去護佑。

我的書,與你的書,我的道,與你的道,終究是不同的.”

安安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微笑著,笑中卻有淚花在閃動:“我知道我的使命。

我原以為,我到了咸陽,我會難過,會痛不欲生,會不敢面對。

這裡,埋葬著我兒時的夢想,和那指夢為馬的少年。

我的父王,我的孃親,我的哥哥,昔日的一切,他們的笑,他們的淚,經常在我的夢中出現。

可我終究會長大的呀,我終究要面對我該面對的一切。

我還活著,所以我終究是他們的希望。

若干年後,我或許可以成長到那一天,成為師尊所希望的那樣。

我也想看姐姐所說的風雅頌,可是,我不能。

就算我不懂,我也只能每日裡翻看兵書戰策,去思考如何憑一己之力翻雲覆雨,改天換地。

這段時間裡,只要軫大夫有空,我就會去找軫大夫,請他跟我講謀略,講大勢。

我,終會長大的,我不會愧對綾綾姐,不會愧對我的哥哥,不會愧對師尊,更不會愧對你們。

我知道,正如三月姐你有你的道,小起哥有小起哥的道,我,也有我的道。

所有對我好的人,我發誓,我嬴安安,終我一生,我決不會愧負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