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兩年重回百川城,都城依舊繁華,不變的街道橋市,有樓高如山,也有矮棚連排。
水阿依和我住進孟容的家,孟家房子位於髒亂臭的三地坊,這區域的住宅並不擁擠,附近汙水橫流,各家墳墓參差坐落,不衛生也不吉利,很多人寧願去二寶坊租擁擠的連排棚子。
孟家宅中不至於家徒四壁,也算一望無遺,簡單的灶爐、桌椅和板床,四面漏風,晚上能看見南邊鄰家牆壁縫隙透過來的燈火燭光,院中水井也和隔壁挨著,僅有一籬之隔。
隔壁住著一對姓桑的老夫妻,水阿依將孟容父母交給她的黑鐵片與桑阿公的黑鐵片拼上後,他才同意我們進入孟家房子,似乎孟容父母外出期間孟宅就由桑阿公幫忙看守。
我能看出桑阿公是個比老段厲害一些的武夫,老段當初在破舊慈幼堂給陳彥章當老管家,工資不過五錢還時常得倒貼,而桑阿公住在租金便宜的三地坊,沒一份正經工作,我不免感嘆武夫們日子過得窮困潦倒。
我住進孟家房子的第二天,兩名捕快在相隔三座小宅的一戶人家裡發現了被肢解成無數塊的屍體。
這起案子跟我沒關係,主要是度過稀鬆平常的冬天,突然有一個事件提醒我,原來我身在驚濤駭浪的人世間。
也沒人來問水阿依的話,案子跟她更沒關係,仵作推測的案件發生時間遠在水阿依帶我入城之前,我倆入城時在城門口有登記過。
水阿依已經在三地坊與二寶坊交叉路口的茶肆找到一份端茶倒水的工作。
離開南玄道觀前李英玉給過她一筆錢,所以她大概不是要急著掙錢養家餬口,而是酒樓茶肆這類場所更方便打聽訊息,比如怎麼進天牢探望死囚犯。
我每日趴在茶肆角落,聽來來往往的三教九流閒聊,經常能聽到柳兮兮在上善宗又如何如何了,下水戰水怪,入澤撈寶物,每天都在冒險,日子過得精彩無比。
然後我就想到路長遲的修行是天天捱揍,日子過得艱難困苦。
而孟容,韓月然和周正奇也走在各自的修行道路上。
相比之下,我的日子大體上波瀾不驚,沒有驚心動魄的冒險,沒有艱難困苦的磨難,沒什麼特別,平平無奇地平攤到每一天更加平平無奇,以至於連一樁無關的分屍案都能引發我的感慨。
分屍案真兇是誰我不在乎,我又沒打算在玄幻世界當一個走哪哪死人的死神小學生偵探大殺四方,
重新當人我都沒弄明白,哪能現在就開始職業規劃。
而鄰家成天無所事事的桑阿婆對分屍案的真相很感興趣,不是為了參與坊間八卦時能增加自己話語權的那種感興趣,她每晚手提一盞白葵花燈走到被官府查封的程家門前,推門進去琢磨案發現場。
桑阿婆年逾六旬,頭髮灰白,身材矮小,不過精神矍鑠,總掛著慢悠悠的笑容,言行舉止也是慢條斯理,透著溫文爾雅的氣質。
夜裡桑阿婆偷偷程序家查案,我跟她後頭,她不會嫌我礙事,最多不鹹不淡慢悠悠地說:“你阿孃該擔心了。”
我與桑阿婆熟悉起來還是五天前,水阿依不想我成天待在烏煙瘴氣的茶肆,希望我能去天寶學堂讀書識字,她不清楚二寶坊的天寶學堂屬於問題兒童聚集區,當年孟容就是在這學堂被欺負得不敢上學。
我第一天進學堂被五個潑皮無賴圍起來,他們說我是沒爹的野孩子。
我說我有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爹。
當然,我不可能說我的生物爹顧書空正在坐大牢,而且隨時會被砍頭。
他們沒聽進去,用指頭在臉頰上划著,嘴裡略略嘲笑,繼續羞辱我,罵水阿依是婊子,罵我是婊子生的小婊子。
百川城的知名酒樓和茶坊中多有青樓歌女的身影,這些小孩子分不清歌女和雜工,誤認為水阿依是賣唱青樓女子。
水阿依不會彈唱,她一開始到鬧市酒樓尋工作,不善歌舞還被拒絕了,是退而求其次才去茶肆端茶倒水。
沒必要跟熊孩子解釋清楚,我不在乎,水阿依更不在乎外界眼光。
回家路上那五個熊孩子攔住我,大一點的兩個脫了褲子給我看他們胯下,小的三個朝我身上扔大便,也可能是狗屎,我沒仔細分辨。
我忙著回憶當初慈幼堂嚷嚷給孟容報仇的小夥伴們,我和路長遲曾半夜偷偷溜出門製作陷阱,雖然最後沒用上。
那是兩年半之前的事了,說不定五個熊孩子和欺負孟容的不是同一批,然而我突然產生儀式感,覺得我得完成當年未竟的事業。
我撿了塊石頭朝最高大的胖子胯下丟過去,不偏不倚砸到痛處,他疼得跪膝捂住下體,跪下了正好跟我身高一致,我手上也正好有坨屎,於是抬手就糊他臉上了。
胖子脖子一梗好像想罵我什麼,我覺得熊孩子罵得不如李英玉有氣勢不想聽,踹了一腳把他踢進發臭的吉祥河,他在水面上撲稜掙扎,氣得大喊大叫:“你們愣啥啊!抓住她!”
我能快速修復肉體,可是不懂實戰技巧啊,一個打四個明顯不現實,我撒腿就跑,四個熊孩子在後頭面紅耳赤地追趕。
我一開始計劃跑到茶肆找水阿依,沒剎住腳跑過頭只能繼續往前跑,從二寶坊跑到三地坊,撞到桑阿婆身上,然後她的衣裳就也沾了一片屎。
她沒生氣,悠閒笑著問我:“這不是隔壁家的時兒嗎,怎麼摔成這樣了?”
四個追著我的熊孩子剛要撲上來,被桑阿公揪起耳朵一頓拳頭伺候,鬼哭狼嚎地跑掉。
桑阿婆帶我進她家,我倆一塊將衣服和身上洗乾淨。
桑家屋子和孟家屋子外觀看著區別不大,桑家內部卻要精緻許多,樑上掛著兩盆藤蘿,南屋作書房,牆邊立著一個金絲楠木三層書架,一張楠木大書桌,文房四寶筆墨紙硯齊全,牆上掛著一幅墨字: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書桌攤開的紙上也寫著同樣墨字筆跡的兩句詩。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我:???
這句詩宋繼沒有記錄過,應該只有我和陳彥章知道啊。
我當即兩反應,要麼桑家和陳彥章認識,要麼桑家也有穿越者。
桑阿婆移開鎮紙,拿起寫著劉禹錫那句詩的紙,反覆唸了兩遍,不住點頭。
然後她輕聲笑道:“寫得好,不知陳彥章的這位友人究竟是哪裡人。”
我仰頭看著她:“陳彥章是我的老師。”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陳彥章是我學生,上次你阿孃來百川城尋你,還是我告訴她你在慈幼堂待過呢。”
我哦了一聲:“你是老師的老師……太老師?”
桑阿婆悠然笑著,搖頭:“許久不指導學生,愧為老師,你還是叫我阿婆吧。”
因為陳彥章關係,桑阿婆可以看成慈幼堂的“老夥伴”,水阿依受過桑阿婆的幫助,又聽我說起學堂的事,就同意我不去學堂而是跟著桑阿婆讀書識字。
就這樣,我上一天學堂直接退學,開始了成天和老夥伴滿城溜達的生活。
每晚我跟隨桑阿婆到那戶發生過分屍案的程家房子,不是因為對案件感興趣,是因為程家大門口有一棵枯樹,一到夜裡,樹上就坐著一個紅衣女人。
這個女人只在晚上出現,從不下樹,像女鬼,和普通鬼魂不大一樣。她光著腳,身上穿著古老的新娘服,紅衣大袖衫,鴛鴦石榴裙,面板煞白,頭沒有上半個腦袋,脖子上一圈血,血跡幹成綠色,黑暗裡熒熒發亮。
她坐在樹梢上,大多時候仰起只有下半部分的臉,手中一塊縐紗紅手帕,偶爾低頭玩弄手帕。
我嘗試過與枯樹共鳴,枯樹中已無靈氣,她是女鬼還是樹妖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身上有南玄聖母的靈氣護體,左手拿路長遲送的銀曜石,右手握著赤鏈的玉玦。
紅衣女人要是跟謝紅葉似的突然撲過來,我就把手上的東西丟過去,好歹赤鏈的信物,說不定有用。
桑阿婆每晚待在程家宅子時間不長,一盞茶的功夫,提著燈籠,有時踱步數算柱子之間的距離,有時觀察桌子椅子的表面,有時抬頭看房梁,默然不語的沉思。
我問阿婆你發現什麼了嗎,她總回答:“尚無定論,容我再想。”
桑阿婆缺乏兒童不宜的分級思想,也會向我這樣一個外表九歲的小女孩說案子。
程家的宅子裡發現了數百塊人體屍塊,有埋地下有掛樑上,勉強能拼出六雙手,最堅硬的人頭卻哪都尋不找。
程家本有六口人,程家老伯老太和他們三個兒子,以及大兒子的媳婦秦氏。
最先失蹤的是大兒子程大風,他的媳婦秦氏原也是茶肆端茶倒水的雜工,當天在店裡破口大罵程大風被哪家不要臉的狐狸娼婦勾搭走。
次日,秦氏也不見了,程家老太太跟桑阿婆抱怨,說大風娶這兒媳虧死,好吃懶做,如今竟連早飯都不煮了,被窩還熱著人卻不知死哪。
程家老伯覺得是大兒子不願對他們盡孝,偷偷和秦氏自立門戶去了,他懶得管,和二兒子出城伐木,三天沒回來。
剩下程家老太太和小兒子終於覺得不對勁,小兒子讓老太太在家待著,他去問問隔壁街坊同去伐木的親戚,親戚沒碰到程家老伯,小兒子只覺納悶,路上遇到兩捕快,非拉著他們回家說說情況,一進家門老太太不見了,滿地肉塊,嚇得暈死過去。
小兒子程三風如今作為最大嫌疑人被關押在府衙地牢。桑阿婆說案子疑點太多,如果那些屍塊屬於程家人,程三風沒死,卻找到了六雙手,而且一個頭顱也沒發現。
她還說程家屋裡從桌椅到柱子,到處是刀痕,想必是經過了激烈搏鬥,如此大動靜,整條街也未有人察覺。
我說附近墳墓多,會不會是鬼魂作祟。
桑阿婆還是很嚴肅:“若是鬼魂作祟,為何會一個一個失蹤,為何多出一雙手,為何放過程三風,且程家在此地已居六十餘年,怎會今日才被鬼魂騷擾?”
問得很有道理,我也不知道。
楓子鬼有預報能力,我問誰是兇手,它們一個說查案子大凶,一個說查案子大吉,等於兩句廢話。
也可能是我沒摸索到正確的審問方式。
能判別當下真假的棗木圓盤已經壞成破爛,也用不了。
程家外頭枯樹上的紅衣女人可能是唯一的目擊者。
我趁著桑阿婆去後院檢查水井的空擋,抬頭直接問半個腦袋的紅衣女人:“你有看到程家發生了什麼事嗎?”
紅衣女人臉還是望著天,嘴巴一張一合:“沒看到,我沒眼睛。”
“那你聽到了什麼?”
“沒聽到,我沒耳朵。”
我說,你不是能聽到我說話嗎?
紅衣女人毫無感情的語調:“因為你身上有仙人靈氣。”
她應該是指南玄聖母的靈氣,我:“噢……那你是誰?”
紅衣女人拒絕回答。
我換了一個問題:“是你拿走了那些屍體的腦袋嗎?”
紅衣女人突然語調激動:“我要那些骯髒腦袋做什麼!讓我頭上多出五張醜臉嗎!”
我恍然大悟:“這裡死過五個人嗎?”
紅衣女人不理我了。
恰好這時桑阿婆提著燈籠出來,笑道:“你在問這棵樹嗎?”
我點頭:“嗯,它好像不知道。”
我應該把五個腦袋的事告訴她,怎麼說又是個問題。
突然覺得人比邪祟難交流,說謊話會出問題,說實話也會出問題。
不過我可以直接跟水阿依說,她知道我能看見鬼魂,似乎已經預設我是差不多歲數的孤魂野鬼,附著在她的小女兒身上。
“一個女鬼告訴你,她看到了五個腦袋?”
清早,水阿依給我盛粥,倒也不懷疑。
“你不敢告訴桑家婆婆是麼?今兒我去茶肆就替你把這事兒悄悄傳開,她會知道的。”
我眨了眨眼:“阿孃,你好聰明。”
水阿依溫柔笑了笑,小聲說道:“桑婆婆不是簡單人物,咱不能讓她發現是你說的,到時我編個由頭。”
我側頭看向隔壁家,也壓低聲音:“阿婆是很厲害的人嗎?”
“她叫桑滿霞,先帝在位時,是國子監的祭酒,也是你爹爹的老師,我以前老聽書空提起她。”水阿依摸了摸我的腦袋,“不過她不知道你是書空的女兒,我也不敢問她你爹爹的事情。”
她嘆了口氣:“茶肆裡倒是有位客人說他能帶人進天牢探望囚犯,要價五百兩銀子。”
我對銀兩沒概念,問:“阿孃,那我們差多少錢?”
她搖了搖頭:“英玉姐給了我十兩碎銀,眼下只剩六兩。”
我心裡驀地就有個目標了,分屍案如何我不怎麼關心,倒是可以想想如何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