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勝業坊的坊門,多虧了龐公的路牌,周鈞一行人不用下馬,直接就進了坊內。

金鳳娘掀開帷幔,一邊好奇的看著坊內的風景,一邊對周鈞說道:“上次來這裡,還是兒時的年歲。

這麼些年過去,倒是沒怎麼變.”

騎在馬上的周鈞回頭說道:“等會見了龐公,不用拘謹.”

金鳳娘道了一聲好,又放下了帷幔。

向坊內行了幾百米,周鈞遠遠看見龐府的大門,翻身下馬,牽著坐騎慢慢走了過去。

門房的餘福看見周鈞,站起身笑著迎了過來。

走出兩步,餘福又看見落在後面的馬車,便朝周鈞問道:“小郎君這次來卻是為了正事?”

周鈞點頭稱是。

馬車停在了門外,金鳳娘和萍婆二人走出了車輿。

金鳳娘看了看這龐府,想著那從三品的龐公,居然住在如此幽深的小院,不禁面露驚訝。

餘福在前領路,周鈞帶著金鳳娘和萍婆在後跟著。

周鈞穿過中堂,直向宅邸後庭走去,剛想開口問問,龐公去了哪裡,一陣悅耳的琴聲傳到了他的耳中。

那琴聲,高昂時,如戰馬奔騰,激鳴長嘯,崛起漫天煙沙;低沉時,又如世事滄桑,行遍人生苦旅。

一行人穿過連廊,看見在後院的閣亭之中,燃著一爐香,龐公在亭中撫弄著琴絃,好似不問世俗的隱士,早已超脫了紅塵的種種。

一曲畢,龐公向周鈞一行人招了招手。

早有僕從在閣亭中加了胡床,又拿來了果脯等物。

周鈞走上前去,端坐下來,剛想向龐公介紹二女。

龐公瞧見萍婆手中的琵琶,眉頭輕皺,問道:“你曾在教坊中習樂?”

萍婆點了點頭。

龐公又問道:“可去過太常梨園別教院?”

萍婆再次點頭。

龐公:“大樂十二章,眾妙十二章,可有通熟者?”

萍婆輕輕說道:“法曲二十四章,皆可樂演.”

龐公先是一愣,接著說道:“我出題.”

萍婆微微欠身:“請.”

龐公:“《赤白桃李花》,欲向西宮唱,調徵如何?”

萍婆:“林鐘角調,既柔殊俗,雜彩有差.”

龐公:“《堂堂》,秦風平談,調徵如何?”

萍婆:“式舊沉越,清商三調.”

龐公微微頷首,問道:“可知我剛剛奏演何曲?”

萍婆:“《破陣樂》,雅樂.”

龐公:“你用琵琶能否奏演《破陣樂》的法曲?”

萍婆點頭,素手撥絃。

周鈞聽見那琵琶彈出的第一個音符,心跳就沒來由的快了半拍。

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萍婆奏演的《破陣樂》,少了幾分龐公演奏時的磅礴氣勢,卻多了無窮韻味的詩情畫意。

那琵琶聲中,周鈞隱約看見一位少年將軍,膽氣凌雲,驍雄出群。

他告別了妻子,單刀薊北從軍。

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霏霏。

他開疆闢土,功成名就。

老來歸鄉,遍尋妻子,卻只能捧起墳前的一抔黃土。

一曲終了。

周鈞長吁了一口氣,在前世聽多了流行音樂的他,第一次知道,中國古樂居然也可以有著如此強大的藝術感染力。

那龐公,聽完後,也是一聲嘆息。

只見他坐在那裡,向著萍婆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咱家平日裡總以為自己樂律小成,今天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受教了.”

萍婆起身還了一禮。

接下來,龐公便以《破陣樂》為研習物件,向萍婆請教了許多問題。

結果,周鈞和金鳳娘坐在那裡,倒成了沒事人一般,吃吃果脯,看看風景。

半個時辰過去,周鈞和金鳳娘在龐府後院中一邊散步,一邊聊聊家常。

一個時辰過去,周鈞問餘福找來一副圍棋,教了金鳳娘五子棋的玩法。

時近中午時分,周鈞聽著肚中傳來的咕咕聲,看了眼玩五子棋玩上頭的金鳳娘,開口道:“你且看看.”

金鳳娘抬起頭來,依著周鈞的視線看去。

只看到那萍婆一邊素手撫琴,一邊教著龐忠和彈奏時的指法和徵調。

金鳳娘怔道:“這麼些年,倒從未看過萍婆這般開心過.”

周鈞:“這吃穿不愁,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往上的要求可多了.”

“低了說,有個人安全和身體需要,高了說,有人情交往和自我實現.”

金鳳娘問道:“那男女歡愛,算是低的,還是高的?”

周鈞愣了愣,回答道:“純粹肉慾,自然是低的;但倘若為的是兩情相悅,自然是高的.”

金鳳娘垂首沉思。

周鈞又看向亭中說道:“我知萍婆伴你多年,你二人名為主僕,實為家人.”

“但萍婆出身梨園,自幼便愛好音律,在你府上,雖然衣食不愁,但想必還是鬱鬱寡歡.”

“不然,萍婆也不會把那琵琶掛在房中,存個念想.”

“鳳娘,倘若你真為了萍婆著想,不如今日歸去後,問問她的想法.”

“萍婆若是不願意,那我絕計不再提這賈賣之事.”

金鳳娘聽罷,輕輕應了一聲。

另一邊,在萍婆的點撥下,龐公又試著奏了一遍《破陣樂》。

這一次彈奏下來,果然與之前的感覺大不相同。

龐公撫琴止音,朝萍婆說道:“開元二年,聖人在梨園始建別教院,選取樂工,並親自教曲,又選伎女置宜春院,給賜其家.”

“二月十五,老君道辰,咱家陪著貞順皇后,去了那梨園,初聞別教院新樂《獻天仙》,前頭人中有女,名為周玉萍,由得出彩,貞順皇后大悅,賞賜無數……”龐公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萍婆閉上眼睛,垂著頭,身體微微顫抖。

龐公輕嘆一聲,直說了四字,造化弄人。

周鈞坐在廊中,見龐公看向自己,忙起身走了過去。

龐忠和對周鈞說道:“週二郎,今日咱家乏了,你先送她們出坊去吧.”

“事了了,再來這裡一趟,有些話咱們要說說.”

周鈞應了一聲,帶著金鳳娘和萍婆出了龐府。

將馬車送出勝業坊,周鈞又折返回來,在餘福的指路下,在側廂的書房中,找到了龐公。

坐在輪輿上的龐忠和,看著放在簷桌上的瑤琴,輕聲吟道:“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周鈞聽龐公話有深意,便低頭沉默,不發一言。

龐忠和感嘆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向周鈞說道:“咱家當初倒是小覷了二郎.”

周鈞抬頭問道:“龐公可是首肯了?”

龐忠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二郎可知咱家為何願意買那周家女?”

周鈞心思一轉,故意道:“周家女出身梨園,精通音律,恰是合了龐公的喜好?”

龐忠和搖頭笑道:“非也.”

周鈞:“那究竟是何緣故?”

龐忠和嘆了一聲:“皆因咱家和那周家女,都是無家可依的苦命人罷了.”

說完這話,龐忠和朝周鈞說道:“週二郎,這買婢一事,就由你來執手了.”

“你記得多問問原來主家,還有那周家女的意願,勿要強人所難,咱家在這裡就靜候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