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中的城池,就是再冷也不會有飄雪的時候。

沈行硯站在院子裡,滿地芍藥開的正盛,一如三清谷中祁銳給他賞看的那般。

沒有來緣,亦無出現在這裡之前的記憶,他和江池淵的家宅之中,遍地屍體,說是一步一人都不為過,血紅漸漸佔據白茫茫的一片。

沈行硯順著臺階上行至長廊,屍骸之中多是死法不同,可無一例外,都看不清臉。

沈行硯並沒有如往常一樣蹲身探看,他默然地站在原地,目光從離他最近的一具屍體往後掃去,腦中不合時宜的惡念陡然升起。

他竟不知道宅裡有這樣多的人。

面容模糊,裸露出的部位青黑可怖,流出的血液讓滿地白雪與其交融流動,卻沒有讓血紅從中被稀釋,而是愈發深沉。

沈行硯控制不住地向前走去,腳底黏膩的觸感像是做糕點時用的野蜂蜜,又像是死戰後,場地中嘔吐物與血腥的混合泥土。

他走過長廊,推開屋門的剎那,站立的場景倏然更換,成了衡清宗外門弟子訓練用的石磚地。

沈行硯心中一陣抽痛,迅速轉身回望,只見眼前那扇屋門正在逐漸合攏,地面上所有屍體的面容清晰可見。

全部都是他。

死不瞑目的是他,七竅流血的是他,掏空身體,內臟清晰可見的還是他。

沈行硯瞳孔驟縮,慌亂間身體像是在帶著他奔跑,他蒼白的手指撲上木門,控制不住地死命拍打,就像是在被什麼恐怖巨大的東西威脅。

心臟像是要從胸腔中跳出,沈行硯呼吸急促,突然,木門像是被一股力量從內開啟,沈行硯來不及起身跨入,就見自已用來拍門的手開始消散。

五道齏粉在他眼前泛著金色的光,隨後消散徹底。

“嗬——”

主屋軟榻上,沈行硯雙目猛的睜開,大口呼吸著得之不易的空氣,江池淵受安眠符的影響還沉睡夢中,難得醒來。

熟悉的木頂映入眼簾,沈行硯緩和好一會兒,才抓著江池淵環在他身前的手放到一邊,起身下榻。

架子上掛著的是他逛街市時隨口說好看的一套衣裳,沈行硯的目光在上面定格一瞬,便毫不猶豫地取下了江池淵常穿的外袍,踩著鞋子輪廓的短靴出了房門。

院落之中乾淨的很,沒有藍色芍藥,也沒有離奇到不知來處的初雪。只有江池淵貼心佈下的暖黃地燈,還有處處合他喜好的古樹池塘。

一絲涼意入體,沈行硯裹緊了身上的外袍,在庭院的長椅上坐下。

夢中的情景在腦中一遍遍的回放,沈行硯剋制不住的回想其中細節。

他有段時間沒做夢了,也不知道這一次的噩夢為什麼會帶來這樣大的影響。

封陽的夜到底是過於寒冷,江池淵的外袍雖長,卻也不夠去隔刺骨的風。

胸前暖流一晃而過,沈行硯望著天,還以為是錯覺,下一刻重予箭便不受召喚的出現,箭矢周身泛著暖意,連帶著他的身體一併暖了起來。

“它這是真把你當做主人了。”

沈渙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周身突然出現的屏障隔絕了肆虐的風,沈行硯看著沈渙在自已身側坐下。

沈行硯點點頭,“應該是吧。”

沈渙收了施法的手,屏障仍包圍著他們二人,“剛才在想什麼,連術法忘了用。”

沈行硯眼裡有些耐人尋味,“師尊何時來的。”

“一個時辰之前。”沈渙看著不遠處的池塘水面盪開漣漪,“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從三清谷回來了。”

沈行硯早預料到沈渙會問這個,眨了眨眼,對沈渙綻開一個笑容:“師尊是故意讓我見到祁銳的?”

沈渙淡定的點頭,“他是我一位故人的好友,你該去見見的。”

沈行硯摩挲著指間被地燈反射出光亮的殘戒,緩緩道:“師尊的故人,又不是我的故人。”

“這倒是。”沈渙像是被他說服般點了點頭。

沒了外來的冷風,沈行硯抓著外袍的手順著袖口鑽入。江池淵的衣裳他穿著大了不少,兩隻手繞了半天也沒找到出口,索性環臂一抱,將多餘的布料全塞進了懷裡。

衣服上熟悉的花紋落在沈渙眼裡,他面上不作聲,餘光瞥見,側首看向窗欞內漆黑一片的主屋時,不著痕跡的翻了個白眼。

他到現在也不明白沈行硯是怎麼會看上江池淵的。

臉好看?

還是長得壯實?

可衡清宗裡從不缺長得好看的,尤其是墨權,這老傢伙就喜歡挑些長得好看,又有靈緣的小崽子下手,就是眼光比他差了些。

門下弟子沒一個有沈行硯和江池淵這個臭小子好看的。

但是長得壯實,沈渙腦中閃過許多身影,宗內也不少啊。

就連後山齊源養來耕地的老牛,那不也挺壯實的嗎。

一大一小就這麼坐著,看著江池淵不知從哪搬來的古樹在風中又吹落了一層葉片。

“師尊。”沈行硯突然道:“你認識沈湘嗎?”

沈行硯也不知道這話怎麼就從自已嘴裡說出來了,就好像他心裡總覺得師尊和沈湘會認識。

“認識。”沈渙的回答比他想象的要快,隨即道:“怎麼突然問這個。”

“祁銳給我看了幅畫。”沈行硯道,“他說畫上的女人叫沈湘,說不定千萬年前與我有些淵源。”

用重予箭的法子被他悄然跳過。

沈渙眼間微不可見的怔了一下,那幅畫的事情,他並不意外,可千萬年前的淵源,沈渙覺得這是沈行硯用來騙他的。

“與你的淵源?”沈渙問道。

“是啊。”沈行硯唇角勾起抹笑,“他說,我和沈湘都姓沈,說不準千萬年是一家。”

沈渙:“原來是這樣。”

“可我是跟師尊姓的。”

沈行硯看著沈渙,眼睛一眨不眨,內裡情感強烈的想求從沈渙口中得到一份答案。

“所以我想真正和沈湘有緣分的,是師尊才對。”

沈渙看向沈行硯的眼裡帶著欣慰。

沈行硯:“師尊口中的故人,是沈湘嗎?”

沈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