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汽車下蛋一樣放下兩個乘客揚塵而去,剩下孤零零的兩人,楊京京望著毫寂靜無人的山口:“這裡?”

一條土路伸進山口,兩邊山勢低緩毫無特色,周無用說道:“應該是這兒,走吧,如果不滿意再返回,時間還早.”

楊京京說:“要下雨了.”

周無用說:“山裡氣候變化大,十里不同風,有可能.”

沙土路面踩上非常舒服,拐進山口,風勢逐漸增大,吹的面孔刺痛,兩人戴上口罩,迎風前行。

山路曲折,到處是結冰的溪水,時有烏鴉飛過留下難聽的鳴叫,當眼前出現密密麻麻的碎石,山路陡然狹窄,一條蜿蜒而上的碎石山路明晃晃的流水般的伸展,白色褐色相間其中還有斑駁的紅色,兩邊峭壁如削,枯萎的藤蔓隨風搖擺。

楊京京驚呼:“好看,真好看,有想象力,太可惜啦,沒帶相機.”

周無用想到玄機觀,如果不是假道士破壞了觀感,那是他見過的最為驚奇的建築,而眼前這條自然形成的山路不遑多讓猶如神來一筆。

好看的路不好走,踩上去硌腳,一路踉踉蹌蹌,他們登上一座土梁,眼前豁然開朗。

土梁下有個村莊,隱約傳來羊叫狗吠,四周是傾斜的莊稼地,腳下有兩條路,一條下到村莊,一條向右,遠處有一座建築,應該就是道觀,道觀後卻是一座突起的山峰,宛如一塊巨石,光禿禿的不見植被顏色,清晰的看見巨石上有一條向上的路,筆直的貼在隆起的山間。

周無用被這種突如其來的風景感動,天空飄起了雨絲。

“哥,去哪兒?”

楊京京拉拽他的衣服。

“道觀.”

周無用回過心神,“要休息嗎?”

“走吧,下雨了.”

去道觀的路相對平坦,路邊有一排樹,宛如城市的林蔭道,雨滴沙沙。

當長明道長出現眼前,周無用充滿驚奇,荒蕪偏僻之地,無法想像一個方外之人如此整潔,灰色棉袍一塵不染少有折皺,牛鼻子抓髻沒有一絲亂髮,面容豐腴,有種發光的味道,寶相莊嚴不苟言笑。

難道此人不事勞動,整天打坐修行,周無用感到錯亂。

道觀就是常見的民居,設施簡陋,正房作了大殿,一座塑像比真人大出一截而已。

“您是長明道長?”

“是我.”

“我從市裡來,專程拜訪您!”

長明道士做了請的手勢,跨進廂房,小道士端來茶水,退到門口。

房間打掃的非常乾淨,物品簡單擺放的井井有條。

周無用打個機靈,長明道長的房間與自己經常遇到的夢境裡的房間似乎吻合,灰濛濛的陳設卻透露出清晰,小小的蝸居瀰漫一種包容寬大的格局。

這種感覺非常舒服而無法形容,他搜尋著匱乏的詞語,有一首歌裡唱過的詞,大意是胸中有田地,大概就是這種意思。

他定定心神,也許最近休息不好容易敏感,盤算如何開口,看看門口的小道士。

長明道長說:“有話請講,不必拘泥.”

小道士知趣的走開,楊京京見周無用神情嚴肅也自覺跨出房門。

周無用說:“有人委託我帶一句話,山下的酒發酸,馬六請你下山.”

彆扭,說不出的彆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能照本宣科完成任務。

長明道長神色未變,清澈的眼睛卻變得虛無。

周無用說道:“道長,我很好奇,能問一下,這話什麼意思?”

“受馬六連累了?”

“那倒沒有.”

沉靜片刻,長明道長說:“在這兒住兩天.”

“不了,今天回去,準備去別處觀光.”

“雨要下大,山路難走.”

周無用這才聽見外面雨聲嘩嘩作響。

長明道長說:“我來安排,下面村子有合適的住宿.”

“謝謝道長.”

不知什麼時候,大雨傾盆,山間升起迷離的水霧,長明道長動也不動眺望滿天灑落的大雨,周無用看到他的側面,心裡一動,看到一絲馬六的影子,難道······?長明道長說:“馬六是我侄子.”

哦,那就對了,周無用早就猜到,馬六遇險請長明道長出山相助,可是,一個出家人能起多大作用,出世之人怎可入世。

“馬六失蹤了.”

“不然不會求我出手.”

周無用內心充滿疑惑卻沒有一探究竟的想法。

長明道長說:“馬六的本事是我教的,你能來,說明他信任你,他從不相信任何人,有什麼想問的?”

周無用說:“我總做一個夢,在一個房子裡,身邊幾個人走來走去.”

長明道長說道:“你和馬六有相同之處,面善,為人忠誠,內心桀驁不馴,心裡裝的事太多,不斷的否定自己,即使小有成就,還是懷疑這個世界.”

“可能我在找歸宿.”

周無用不記得什麼時候用這樣的詞語說過話。

長明道長說:“歸宿在你手裡,摸到的東西就是歸宿,摸不到的地方永遠摸不到,人們往往把歸宿投到遠方,最後兩手空空,錯過的地方不是你的.”

站在周無用身後的楊京京眼中噙淚,長明道長一番話擊中她的身世經歷。

小道士引兩人穿過瓢潑大雨前往村莊,這是個小村,十幾家住戶,因下雨的緣故,村裡見不到人,敲響一家院門,出來一個邋遢的老漢,小道士吩咐後轉身回道觀。

老漢將兩人領進隔壁院子。

“這是兒子的家,他在城裡打工,兒媳帶孩子一起去了,一年回不來幾次。

你們住下,晚上不怕冷,床下有火炕,兩個院子的炕道連著,我在隔壁院子,有事喊一聲.”

“您貴姓?”

“山裡人,不貴,叫我三狗.”

周無用問:“三狗叔,您看這雨幾時能停?”

三狗叔說:“一時半會兒歇不下,得下上幾天.”

三狗一個人住,見來了客人,邊忙碌邊絮叨。

這裡叫落羊圈,過去沒人光顧,這兩年遊客突然多起來,平日無人,週末人多,但只要一下雪,城裡人許多跑來上山看雪。

山裡那年不下雪,今年雪少,春節下了一場,後山的雪一直沒化,春天到了,你看,這雨下的,一下大雨,山洪衝路,路越來越深,石頭越來越多。

周無用來了興趣,後山有雪,指的是那塊巨石後面?石頭是山,山是石頭,好大一塊,那山長的怪,山上不長草木,爬上去看才有意思,有兩個隆起的山包,所以叫駱駝背。

過了駱駝背才是常見的土山,下面有個龍柏花溝,穀雨前後盛開,開濃時,一片白茫茫,極為壯觀。

遠遠望去,那一簇簇雪白的花朵,像雲錦似的漫天鋪去。

不過,很少有遊客走過駱駝背,許多遊客走到駱駝背就沒體力了,駱駝背的風景足夠賞心悅目,再朝前走怕是回去的時間不夠,只有一些登山愛好者經常走過去。

路不難走,就是路上有坑,村裡人一到秋天挖坑逮野羊,路邊豎的有牌子提醒遊客。

楊京京問:“落羊圈的意思,羊多?”

三狗說:“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山裡有野羊,我們自己也養,我養了幾十只,上午放出去,下午趕回來,羊聽話,一點不費事,日子比以前好的多,喜歡吃羊肉的話,給你殺一隻.”

周無用連忙說道:“我們只住兩天,下次吧.”

三狗說:“你們來的日子不對,咱們這兒逢陰曆十五集會,十里八鄉的人全來趕集,唱戲的耍把戲的樣樣齊全,落羊圈是塊寶地.”

三狗的談吐與邋遢的外表毫不相符,令周無用格外尊敬。

雖然平日無人居住,這幢院子收拾的很乾淨,房間沒有多餘的雜物,床上被褥整齊,大紅被面透著喜慶。

廚房有米麵,可以自己做飯,周無用改變主意,認為可以多住幾天,楊京京同意。

一大一小兩間臥室,一人一間,走了一天,楊京京累的散架倒頭就睡。

周無用起的早,站在院門口觀望,雨還在下,已沒有昨天那麼迅猛,天色陰沉霧靄籠罩,山峰若隱若現,空氣裡瀰漫滲人的寒意。

楊京京跑出來:“天漏了,我們那邊下梅雨,很少這麼下.”

周無用說:“已經減弱了不少,山上下雨乾淨,不積水,我家鄉一下大雨就走不成路,全是泥濘,還發洪水,溝下面翻江倒海.”

楊京京沒話找話:“這邊的物價很便宜,跟我們那邊差一大截.”

周無用說:“改革開放從南方開始的,從南向北有個過程,在我看來,我們這邊變化很大,起碼商品齊全,要啥有啥.”

“還是你有遠見,買了那麼多零食.”

“早年養成的習慣,餓怕了,出門必須帶足吃的,“還是嘴饞.”

“嘴饞是個好習慣,我不行,還是窮啊.”

“長這麼大,我沒見過雪,一次都沒趕上.”

“三狗叔說後山的雪沒化,等雨停了我們上去.”

“有也下沒了,這麼大的雨,神仙都沖走了.”

“也是,看造化吧.”

有些無聊,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

三狗送來一碗發糕,發糕上點綴紅棗,煞是誘人。

周無用問:“今年會不會下雪?”

三狗說:“難講,春天雪少,老天爺攢夠了才下.”

“這雨能下到什麼時候?”

三狗望望陰沉的天:“停是停不了,一會兒能小,最多下午消停一陣,晚上更大.”

如果雨下的小些,周無用決定上駱駝背,既然來了一定要上去觀賞,他相信三狗,土生土長的農民對山裡的天氣了如指掌,不比電視裡的專家差。

沒多一陣,果然雨勢見小,周無用決定上山,楊京京堅持跟去,兩人爭執起來。

來都來了,起碼走到山下看看,這段路沒有積水又沒幾步路,我又不是你老人家,前怕狼後怕虎,楊京京理由充分。

可不,跟她比,自己確實老出一大截,周無用沒辦法再反駁。

從村裡去道觀的路確實好走,沙土路面加上地勢不見積水,踩上去鬆軟倒有幾分愜意。

長明道長不在觀裡,早晨下山了,周無用問:“道長經常下山嗎?”

小道士說:“一年下不幾次.”

“沒給我們留什麼話?”

“沒有.”

“我想上山去看看,路好走嗎?”

“好走,臺階陡,小心沒事,不上駱駝背等於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