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漢子把駕車送了過來,仍是那副臭臉,要死不活的。程蒼抬頭瞅了眼他離去的背影,眼神複雜。

程蒼把老癩奶奶用涼蓆裹著放在車上,本是消停的雨又開始滴滴答答落了下來,頗有大珠小珠落玉盤地意境。

程蒼把繩子攬在肩上一步一步地吃力爬坡,腳下的道路滿是泥濘。道路兩旁竹葉啪啪作響,竹葉紛飛穿梭雨幕之間,水坑的倒影映著程蒼吃力咬牙的表情。

忽然一個身影竄了出來,是個小個子帶著斗笠,無比欣喜的伸出拳頭給了程蒼胸口一拳。程蒼蹙眉剛想發作,那小個子掀開斗笠露出容貌。

程蒼看著小個子呆呆的道:“阿志?”小個子聞言甚是欣喜又是給了程蒼一拳,笑著回答:“就是我阿志,沒想到你還能記得我。”程蒼看著容貌清俊的阿志,笑著搖了搖頭。心裡委實道:實在是你太難忘。

阿志父親是村裡的入殮人負責收屍善後,有一年天災,村中糧食無幾,人人難以裹腹,險些出現人吃人的光景,約莫某天阿志父親飢渴難耐跑到一家主家盜食屍體,恰好家主下人巡視墓地見得阿志父親盜食屍體,將這件事傳了出去,村民眾怒亂石砸死阿志父親,給阿志安排了個守墳人的工作,大意是不要讓他走父親的老路。

阿志向來腦子靈活機靈詭奇,瞅了眼程蒼身後試著道:“這車上是?”程蒼心氣一下子折了下來,嘆了口氣道:“老癩奶奶。”“老癩奶奶!”阿志一聲驚呼掀開車上的麻席,露出老癩奶奶的枯敗萎容,一隻蒼蠅從阿志眼前掠過。

愣了半晌阿志放下手中麻席,面色沉重的道:“那你這是?”“給老癩奶奶尋一處安身之地。”阿志突然露出喜色又給了程蒼一下,激動道:“去我那裡啊,你忘了我幹啥的了?”

程蒼收了收氣,凝神看著他,終是收了想要給他一拳的衝動。“我想要給老癩奶奶尋一處僻靜的地方,活著沒有好好享過清福,她死了我希望她能好好享受清福。”

阿志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隨後又開口道:“那直接送我住處那吧,我那邊有竹林有綠野,僻靜幽密還沒人打擾,正好我也可給她守著墳。”程蒼略微深思,也沒細想便點著頭道:“好。”

程蒼忽然好奇道:“你怎的知道我在這裡?”阿志漫不經心道:“村裡多少人看到你狂奔大街,恰好我在街上閒逛,好奇之下就來了。”程蒼點了點頭,不以為然。

竹葉紛飛飄落宛如一場獨屬於老癩奶奶的葬禮,生前沒多少人惦念著她,死後沒有良心的都還知道為這位老太太送行。

阿志推著車看了一眼老癩奶奶終是嘆出口氣:“以前老癩奶奶坐在村口守在村口,以前我們都笑話她,總以為這世上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可是現在她走了,總感覺空落落的。”

程蒼拉車的臂膀頓了頓,隨後低下頭一路無話。

阿志的住處確實如他所說,竹林密密,層層疊嶂。阿志突然驚呼一聲迅疾跑到前方的土包。最近陰雨連綿大雨不斷,土包好幾處藏處被大雨沖刷出來,裡頭藏的東西也被人拾取走了。

等程蒼拉著車趕到時,只見阿志失神落魄的坐在土包上,手裡拿著半截竹葉裹住的臘腸,任由大雨沖刷。

阿志扭頭看著程蒼苦笑著開口道:“蒼啊,我過年的乾糧沒了。”程蒼抽了抽嘴角實在是不知道怎麼安慰,也不怪程蒼能把臘肉埋在土包這麼顯眼的地方也算個人才。

程蒼算好了一處地點開始挖墳,忽然阿志站在程蒼身前默默地道:“今天是李先生開道場的日子,去那裡聽講可以領飯吃。”程蒼不搭話拿著鏟子一下接著一下。阿志瞥了眼腳下的程蒼自言自語:“也對你是守村人,吃活人飯,得了,我自已去吧,去晚了就領不著了。”阿志邁開腳步消失在大雨中。

程蒼抬起斗笠看了眼他消失的方向,心裡意味不明。這金晟村自從災變過後,時不時的天災人禍,村民種地種了幾百年從來沒有什麼真正地說敞開肚子使勁吃白米飯,豁開了造。

全是靠天賞臉,用他們的話來講他們吃的是天家飯。自家爺爺要不是村裡的村長又是村裡幾個有名的大姓,說不定可能跟今天的阿志一樣,飢一頓飽一頓。

程蒼用力地挖著土殊不知身後有一青衣先生,手裡拿著油紙傘悄然注視。

————

李家的道場下,各色異人拿著飯碗對著那一桶米粥就是一陣搗鼓,人山人海謾罵成街。

“你他孃的多打幾碗了!要不要點臉!”

“我打幾碗你管得著嗎?給老子滾遠點!”

“你莫挨老子道!”

“起開,莫擠老子!”

....

小小一處米棚就像炸了街似的,水洩不通。阿志一個小個子在外圍是如魚得水,竄來竄去。可到了米粥眼跟前真是叫一個銅牆鐵壁叫苦不迭。布粥的童子遠遠跑到一邊,對著眼前這副場景見怪不怪。

今年災情頻發先是暴雨不暇,後是瘟疫疾蟲,各地都沒啥存糧。要不是十家各地紛紛開設鋪子救濟,還不知道情況亂成什麼樣。在這樣的情況下誰會在乎一個人的死活,又怎可能去挖墳下葬。

竹林僻靜的幽深處,程蒼把刻好的竹條插在老癩奶奶的墳前,也算是有個模樣了。忽然遠處傳來聲響,阿志跳腿蹦腳的走向程蒼,腰間掛著一個葫蘆。臉上烏青像是掛了彩,程蒼連忙迎了上去攙扶。“你身手不是很靈活嗎,怎麼今個開始掛彩了?”

阿志被攙扶到竹屋,支支吾吾道:“今天人..比我想象的多的多,一群人在那搶,也辛虧我個子小。”說著阿志拿出兩隻竹筒,小心翼翼的拿出葫蘆生怕裡面的粥灑了。程蒼望著阿志顫顫巍巍的手,上前伸出雙手扶住葫蘆想上前幫忙,可那葫蘆紋絲不動。

程蒼明悟了些許鬆開雙手,阿志緩緩倒出白粥,雖是不多但是心意滿滿,程蒼心裡也被這白粥騰得熱乎。方前些許心結卸下不少。雨慢慢停了,程蒼也該走了,再留在這裡悼念就不好了。程蒼身上帶著藥材,本是給老癩奶奶治病救急用的,現在用不上了,留下些許給阿志。

金晟村的大道上,人影奔走,來得匆匆去得匆匆。這個世道活著就本身是一件幸運的事情,每個行人臉上都帶著思慮,大家都在等年暮。

每歲至年暮祖廟便會召開議會,商議金晟村的未來和新一年的安排,其中最被諸子百姓在意的便是——每當議會結束祖廟便會派發一定份額的食物和種子,留作來年開春耕種。

程蒼提溜著藥材忽是想起了什麼,若不是徐七娘傳言,恐怕自已連老癩奶奶葬在那裡都不知道,這人情得還啊。

傍晚雨盡風止,餘暉透過雲層灑在地上,恰好雨珠泛彩,霞光遍佈。程蒼走著下坡路突然覺得這徐七娘的家風景倒也不錯。

下坡路的盡頭矗立著幾間茅屋,門口掛著一火紅燈籠,大門虛掩傳出陣陣低語,程蒼走至門前剛想叩門忽得聽見:

“明天你去探探程蒼那小子口風,問問那死老太婆葬在那了,等過了今明兩天你去把墳挖開。”“挖墳?挖墳幹嘛?”

“當得是盜食屍體。”徐七娘和程蒼齊齊抬頭一震,心神難掩震驚。

程蒼胸口起伏剛想推門而入,生生忍了下來不動聲色伏在門口。

“這些年年頭越來越不好過了,不少人暗地裡幹著這勾量,這死老婆子重病纏身,沒多少人下得去口,你去把屍體地點探出來,回頭給她燻幹成臘肉,足夠挺到來年開春。”

徐七娘癱坐在長凳上,倏地站起身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賴皮子你喪良心了吧,一個老奶奶你也...”話還未說完,一巴掌迅疾扇在徐七娘臉上,力道之重徐七娘坐在地上雙眼迷惘,嘴角泛著血絲。

賴皮子看著徐七娘眼神兇狠,帶著爛泥扶不上牆的面孔咒罵道:“媽的,這年頭有不好活你不知道!天災人禍的,你以為今年年暮祖廟會派發多少糧食?你以為我真副身家那來的?你以為你這一身穿著你來的?天天搔身玩味的跟王二狗眉來眼去的,他媽的他要是能給你這樣的生活你就跟他去!

賴皮子正欲走出門口,又瞥了眼身後道:“明天你要是搞不成事,你就給我滾出這個屋子,咱們家不養閒人。”

賴皮子說完話推開房門,狹長的眼睛眯起左右探視了兩下,走出房間。忽然餘光掠過地下,緩緩蹲下身子,從地上捻起一根藥材細細打量起來。“蟲草。”這東西可是稀罕物,賴皮子眯起雙眼轉頭緩緩思量,似是想到一個人,驀地笑了起來,那笑容陰冷肆意好似冬日的凜風。

遠處樹林草垛之間,程蒼捂住胸口劇烈起伏,心中狂跳不止。腦子的那根筋一乍一乍的,跳跳的疼。

他不是沒有想過人心險惡,只是沒有想過人心險惡到這種程度。也知道村中資源匱乏即便是祖廟也是存糧不多,但是程蒼也沒有想到情況惡化成這樣。那麼多人去盜食屍體。

驀然間程蒼忽然怔住,低語道:“壞了!老癩奶奶!”

夜幕凌空,天上毫無繁星點綴,只有陰冷的寒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程蒼感受著寒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腦子裡只有白天的畫面。

【這些年年頭越來越不好過了,不少人暗地裡幹著這勾量,這死老婆子重病纏身,沒多少人下得去口,你去把屍體地點探出來,回頭給她燻幹成臘肉,足夠挺到來年開春。】

【你怎的知道我在這裡?】

【“村裡多少人看到你狂奔大街,恰好我在街上閒逛,好奇之下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