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忽喜忽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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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與空袖子辭別後,回到大道頭海濤街10號,心裡空落落的,若有所失。但所失什麼,卻說不出來。

珠鳳見阿虎神情恍惚,問,怎麼啦?

阿虎說,不知道,心裡像缺了什麼。

珠鳳說,阿虎哥也許是同情那個人。

阿虎點點頭說,說來也奇怪,空袖子是看管我的看守,但我卻恨不起他來。

珠鳳說,可能那人沒有欺侮我的阿虎哥,對你不薄。

阿虎又點點頭,是的,在荒島上,空袖子也跟著我吃苦。

珠鳳說,阿虎哥,你不要這樣想,我們付的贖金裡面,也許那人也分到不少。

阿虎猛然想起空袖子說去寧波,也許就是要定居在那兒。如果是這樣話,那也就意味著珠鳳為我繳付的4000大洋贖金,他和他分了一杯羹,解決了移居寧波的資金問題。這個事實讓阿虎感到痛苦,空袖子看上去不壞,但本質上跟傷疤堂主是一樣的。

珠鳳見阿虎神色由恍惚慢慢轉為堅毅,好像拋棄了什麼,又堅定了什麼。於是說,我的阿虎哥是個心腸軟的男人,待人太真。

阿虎說,剛才還覺得空袖子待我不薄,讓我少吃很多苦頭,這會兒想明白了,他們是一路人。

珠鳳說,不管那人本質好與壞,事情已經過去了,該報答的,阿虎哥也踐諾了。

阿虎心想,還是珠鳳明白事理,空袖子若是一個善人,也不會看著自已旁邊那個肉票活生生餓死。這樣看來,空袖子心腸也不會好到哪兒去。他對我好,也許是放長線釣大魚,既做一個負責任的看守,又跟阿虎結下善緣,為自已謀取額外好處。

阿虎沒有把自已隔壁茅草棚那個活活餓死的肉票遭遇告訴珠鳳,怕妻子心軟,受不了這種刺激。

其實阿虎也受不了,是個正常人,誰受得了人被活活餓死的慘狀!

阿虎這個心結解開後,整個人又變得陽光開朗,積極向上,一心一意只考慮賺銅鈿銀子的事。

12月18號,珠鳳誕下一個兒子,阿虎正在出海,回來知道自已添了一個兒子,開心的像個小孩,問珠鳳,兒子叫什麼名字?

珠鳳說,等你回來起名!

阿虎說,大的叫善甫,這個叫國甫,甫也就是富,以後再生一個叫家富。

珠鳳說,如果再生一個是女兒呢?阿虎說,就叫慧娟。

珠鳳問,阿虎哥,上面四個都是秀,這個為什麼叫慧了呢?

阿虎說,阿太叫慧玉,上輩大人待我都好,但阿太是最好的。

珠鳳說,哦,我想阿虎總有意思在裡面的,一切都聽阿虎哥的。

阿虎說,謝謝珠鳳妹。

珠鳳說,應該是我謝謝阿虎哥,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這麼多兒女。

阿虎說,啊,一樣一樣的,也是你給了我這個家,還有兒女雙全。

珠鳳臉上洋溢著幸福,深情地說,這是阿虎哥和我的家,也是我們倆共同經營的家園。

阿虎四十得子,再加上死裡逃生撿回一條命,小阿孃黃麗珠說,阿虎,你要辦幾桌酒席,沖沖晦運,接接喜氣。

小阿孃跟阿虎阿孃是親姐妹,兩姐妹相差四歲。黃麗珠14歲出閣,婚後不久,男人得了一種怪病,人暴瘦,眼珠凸出,火氣大,沒力氣。到處求醫問藥,治了七八年,什麼偏方都試過了,包括大糞曬乾服用,結果還是死了。丈夫死了,婆家又要張羅小兒子婚事,黃麗珠自覺在婆家無親無眷,今後日子不會好過,就來投奔自已阿姐。

阿虎阿孃黃麗華求男人張銀靛,家裡是阿太當家。張銀靛就去找他阿姆,阿太二話沒說,就同意把黃麗珠接到張家居住。這一住,就是一輩子。

阿虎想,阿太大概是同病相憐,自已阿妹,也就是阿虎的小阿太,也有過差不多的遭遇,也是寄宿在張家一輩子。

阿虎知道太公是在鎮海被太平軍攻佔期間殺害的。那天,太公下鄉賣鹹魚鰻鯗,正好碰到太平軍與清兵打仗,他跟著逃難人想返回鎮海,結果在江南道頭渡口這裡被攔下,慌亂之中,貨物被搶,人被殺。太公故世時,阿爺剛十歲,阿太一直守寡終生。

阿虎認為小阿孃的話有道理,也有心藉此機會慶賀慶賀,掃掃汙穢之氣。但想到剛拿出4000銀洋鈿的贖金,哪有這個能力辦酒席,未免支支吾吾。

小阿孃說,我這裡還有一副金耳環,一個金手鐲,兩個嵌寶戒,你拿到金店裡兌成銀元,實在不夠,就少辦幾桌,量力而行。

阿虎說,小阿孃,人家講,年紀大了,金貨可以壓邪,你還是留在身邊。

小阿孃說,我在張家白吃白住一輩子,現在,孫媳婦生了曾孫,你就讓我完滿這點心意吧!

阿虎執拗不過小阿孃,跟珠鳳去商量,珠鳳說,小阿孃的一片心意領了,說到金貨,我這裡還有點小黃魚,你拿到金店去兌現,辦酒銅鈿應該夠的。

接下來,夫婦兩人商量一下,酒席包給鎮海名氣最響的月滿西樓酒家操辦,菜送到家裡,在院子裡辦酒席。

珠鳳和國甫滿月這天是一月十八號,農曆南方小年,幾件好事湊在一起,阿虎索性大操大辦了六桌滿月酒,院子裡搭起兩頂蒙古包一樣的圓頂帳篷,各放一張圓桌,一號主桌安排陳恆泰、阿虎和兒子善富,加另外六條船的船老大,還有一個賓客是永銀旺掌櫃李旺發的兒子李達成。他是陳恆泰讓人捎話特意趕過來喝滿月酒的。

珠鳳曾經到永銀旺去通報過阿虎被綁票的事,永銀旺每年年底結賬,農曆過年前分紅。這次,正好遇到阿虎雙喜臨門,他帶了賬簿明細,一個是來述職一年經營情況,同時也帶來去年的花紅。

十六鋪永銀旺一年流水好幾萬,利潤可觀,每戶按股份比例分紅。這對阿虎來說,真恰如雪中送炭。另外,李達成還告訴大家一個確切資訊,1935年元旦,國民政府實業部在周家嘴島(今復興島)魚市場舉行了魚市場開工典禮,當年冬天竣工。按計劃,1936年5月份,這個中國最大規模的魚市場可以投入使用。

李達成來詢問大股東陳恆泰,是否要在魚市場租一個攤位。

第二主桌是大道頭海濤街上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尊者和保長,大康雖然眼睛不好,但作為東道主也坐在保長身邊,招待招待客人。還有四桌安排騎鯨號,御風號,乘風號,和風號,順利號、吉利號,得利號上的船工夥計,大寶和阿豬推說鮮貨行走不開沒來。

阿虎的想法是,趁這個機會,同時感恩答謝大家的慷慨解囊幫助。

阿虎事先跟寄爹陳恆泰商量,請他以長輩身份講幾句話。開始,陳恆泰還推脫,實在拗不過阿虎,所以答應講幾句。他的身份既是阿虎寄爹,自然也是國甫的寄爺了。同時,又是騎鯨號,三條風字號和三條利字號漁船的船東。在生意合夥上,又是陳家,張家,小港李家三家經營的十六鋪永銀旺大股東。

陳恆泰開口就說,承蒙各位親戚朋友厚愛抬舉,我陳恆泰推脫不過,就簡單講幾句。我是做生意的,生意人需要一個安定和睦的營商環境,但現在,山河不靖,東洋人侵佔東北三省,寧波這塊富庶之地也不平靜,我的過房兒子阿虎,就是在海上被海賊綁匪綁架的,吃了五個月的非人之苦,瘦了70斤,付了4000大洋贖金,總算保全一條性命,平安回家,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今天是阿虎小兒子國甫的滿月,邀請大道頭海濤街德高望重的鄰里長輩尊者保長,還有他的船隊夥伴,大家吃好,吃得盡心,接下來,我提議,第一杯酒,祝福我的過房媳婦母子平安,祝阿虎洪福齊天。

六桌人舉杯歡呼,母子平安,阿虎洪福齊天。

35

東洋人打過盧溝橋,北方戰火紛飛,東海洋麵上也不平靜,時有貼著膏藥旗的東洋人飛機在海面飛。各種傳言越來越多,沸沸揚揚。

有的說,東洋人很快就要轟炸鎮海,目標是佔領寧波,然後是奉化。有的說,東洋人要霸佔舟山漁場,跟中國漁民搶飯吃。很多漁船不敢出海,怕東洋人炸漁船,飛機來了,漁船逃不了,海上沒地方躲,也躲不了,基本就是死蟹一隻,坐以待斃。

阿虎擔心家人,未雨綢繆地準備把家人送到江南鄉下去避難。自已老家下步張沒有熟悉的族人,張銀靛在漁業公會做的時候,認識一個澥浦人叫徐鐵華,媳婦叫小娥,一直跟阿虎一家有往來。這時,徐鐵華邀請阿虎一家到九仙山避難,說自已是九仙山徐家漾山裡人,那裡不會有飛機來轟炸。還說鄉下地方大,只有大兒子一家住,好幾間屋平時空關著,到時候讓兒子打掃打掃就能住人。並說,我們準備十三四號過去,你們也過來。

阿虎覺得這是一個辦法,問了地址,行走路線,回家跟珠鳳說了。阿虎還說,到山裡避難,我們也好將息將息,養養身體。珠鳳也擔心東洋人扔炸彈,立即表示同意。

珠鳳說,好的,阿虎哥,我這去收拾收拾,準備準備。

逃難前幾天,阿虎又一家一家去吩咐結拜兄弟最近不要冒險出海,等局勢平穩下來再出海不遲。還比喻說,這就像颱風天,天上雲越來越多,雖然還沒有颳大風下暴雨,但這個時候出海有危險,不值得去冒險。還比喻說,智者不入愛河。

阿虎這裡指的愛河,就是漁民賴以為生的東海萬里漁場。

阿虎召集御風號上的船員,讓他們各自準備找地方避難。

阿金說,阿大,到時候,我們開船送一程,然後再各自回家安頓照顧家人。

十五號一早,挑夫上門來,阿虎和珠鳳,帶著善甫,秀霞,秀菊,秀定,秀娟,國甫出門逃難。

大康和小阿孃不肯跟著去逃難,一個說眼睛不好使,這一路怎麼走,還是留在家裡,炸彈不會這麼巧扔在大道頭海濤街10號的。小阿孃是1857年的人,這一年虛歲八十一歲,又是小腳。她說,我平時院子大門也不出去,現在讓我跟著逃難,幾十里路,不要說走不動,路上還是大家一個累贅,要死就死在家裡。

珠鳳直勸橫勸,磨破嘴皮也說不動,也就不再堅持動員。

海濤街10號裡一下子走了八個人,留下一個瞎眼,一個小腳,誰也離不開誰,好在兩個人在一起,可以相互照顧,相依為命。

張家本來有十口人,現在走了八個,留下兩個,誰知道還能不能再相見,一時彷如生離死別,怎麼也割捨不下。大康和小阿孃一個充當眼睛,一個做了扶手,送阿虎和珠鳳一家人到院子大門口,臨別之際,忍不住哭的哭,嚎的嚎,悽悽慘慘。

珠鳳擔心倆人折回時有意外,又攙扶小阿孃回房,大康摸索著關照阿虎,阿侄一路保重,我和阿嬸等你們平安回家來。

阿虎說,阿大放心,路上我們會當心的,你們自已也要照顧好自已。

大康又問阿虎,你沒有說起阿豹,他們一家難不成沒地方逃難了?

阿虎說,阿豹一家大小已經跟著他丈人逃難到嶺裡頭了。

大康說,這是寧波育王嶺山裡了。

阿虎哦了一聲。

大康說,阿侄,你們一路走好,回頭見了。

阿虎說,阿大,我攙你進屋。

阿虎一開始的計劃是坐船到大碶頭,然後上岸到九仙山,但船駛到那裡一看,根本沒法靠岸,得從海水裡跋涉上岸,上了岸也沒有便道,臨時決定改到江南道頭靠岸。

從鎮海縣城裡逃難出來的人黑壓壓望不到盡頭,都擠在渡口這裡。人多必亂,鬧哄哄,天氣又熱,阿虎讓家人呆在船上,想等人少了再上岸,但回頭看甬江,還有數不清的大船小船朝江南駛過來。

阿虎平生第一次體會到兵荒馬亂是什麼滋味,心裡也是亂哄哄的。回過頭對珠鳳說,明後天逃難的人會更多。

珠鳳說,矮冬瓜東洋人真壞。

阿虎決定不等了,再等下去怕渡江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一家人你攙我,我扶你,好不容易上了岸來。

阿虎再次關照船工夥計,找地方把船泊好,回家照顧家人。然後才依依不捨分開。

從江南道頭開始逃難,開始是人擠人,越走,人越少,出了江南大道,人群朝四面八方散開去。阿虎拿著鐵華阿大畫的路線圖,知道沿著江南大道一路朝東再朝南,途經高河塘涼亭,竹山頭,陳山,長山橋,到達大碶,然後再往山裡走。

出發前,因為攜帶的東西太多,善甫和秀菊讀書的書包,秀霞的女紅,還有吃的,用的,哪一樣也少不了,哪個也捨不得扔。阿虎看看東西太多,僱了兩個挑夫,讓他們一直挑到九仙山徐家漾。

珠鳳說,這不是逃難,像上海人去春遊。

但這一路並不是踏足郊遊,大熱天,年幼的秀定、秀娟很快就喊走不動,國甫還要人抱,阿虎後悔沒有多叫一個挑夫,這樣可以讓挑夫挑著幾個小的。好在,雖然走長路累,但還是有一點新鮮感。鄉下空氣清新,青草味中夾雜著牛糞味,聞起來不難受。

樹蔭下,池塘裡,不時能看到牛在吃草,牛在洗澡。路過一條河,看見農人踏水車,還有牛車水。

阿虎生在海邊,長在海邊,熟悉的是海,對農村陌生,一路走,一路看,竟然有一種喜滋滋的興奮勁,彷彿不是在逃難,而是舉家去鄉下游玩。

珠鳳在上海城隍廟長大,以前連什麼叫農村也不知道,她後孃是浦東陸家嘴鄉下人,但她從來沒有跟後孃到鄉下去過。現在走在幾尺寬的泥路上,路兩邊是溝渠,溝渠旁是碧綠的青草和開著鮮豔小花的雜草,放眼望去,到處是農田和稀稀落落的村莊農舍。這種反差,也是一種吸引力,吸引著她的眼睛,讓她情緒高漲。

善甫表現像一個小大人,故意裝出一副嚴肅嚴謹的樣子,回答秀菊的各種稀奇古怪問題,還跟妹妹事先宣告,答一個提問,要付一分法幣。

秀菊答應哥哥,她有壓歲銅鈿,還有零用鈿,平時不用,積攢了幾十元。在家時,善甫也一直變著法子哄騙妹妹秀菊的銅鈿。

秀霞關注路邊的小花小草,一路摘了不少,還偷偷告訴珠鳳,阿姆,我要把這些小花小草描下來,它們太漂亮了。

珠鳳說,不用弄皺了,最好找一本書壓著。秀霞去問善甫借書,善甫問幹什麼用,我的書不是隨便借的。

秀霞賭氣說,你就是一個銅鈿老頭,眼睛裡只認銅鈿銀子。

秀菊說,阿哥,要幾鈿啦?我給。

秀霞說,阿菊,這種人不能助長他的邪氣,我寧願不要了。說著,賭氣地把花草都扔了。

秀菊安慰道,阿姐,鄉下有的是,到了山裡也有。

秀霞說,是的,阿菊,你以後不要助長阿哥貪得無厭的習慣。

秀菊說,我銅鈿放著也不用,阿哥要,給他一點也不要緊。

秀霞附在秀菊耳朵邊輕聲說,三歲看八十,他現在就這樣千方百計挖人家銅鈿,將來會變本加厲的。

秀菊說,阿姐,沒幾個銅鈿的。

秀霞說,阿哥原來是張家獨子,嬌生慣養,現在有了國甫,阿爹姆媽歡喜小兒子,他失落了。說完,彷彿還不過癮,又補充一句,我就是要氣氣他,讓他陰謀不能得逞。

走到中午,才走到高河塘涼亭,涼亭裡已經有先來的,大家一聊,也是到鄉下去逃難的。

阿虎讓家人躲進涼亭避暑,找位置坐下,涼亭地方有限,木板長凳不夠,大家謙讓,擠一擠。吃點點心,喝口茶,休息休息。但這一坐下來,再也沒有人想挪動了。

挑夫對阿虎建議說,老闆,我看還是去租一輛牛車,大人走路,小孩子坐車走。

珠鳳問,哪裡有牛車,什麼樣的車子。

挑夫說,就是牛拉的車。

阿虎說,這個辦法好,早知道,在江南道頭就租一輛。

善甫說,阿爹,吃一虧長一智。

珠鳳應聲說,對,回鎮海時也租輛牛車。

秀霞附和道,鄉下有啥特產,也可以帶一點回去。

阿虎說,希望到了山裡,飛機也沒有來過,我們安安心心住一段時間,等於去避暑。

秀霞說,阿爹說一段時間,我看,恐怕要一個月,那我要少做好幾件衣裳了。

善甫說,住一個月我沒問題,開學還早。

珠鳳說,阿霞有手藝在身,可以幫山裡人家做衣裳。

秀霞說,阿姆講得對,不像某些人,人像個銅鈿老頭,又沒有本事賺銅鈿。

挑夫陪阿虎到附近村裡找了一家地主人家,阿虎說明來意,地主家正好有一輛牛車空著,牛在吃草。於是談了價錢,一元法幣。

挑夫精明,補充道,是送加接。

地主說,好,就送加接。

駕牛車的是一個老人,趕車經驗豐富。老人把牛車趕到高河塘涼亭,先是五個人上車,分別是秀霞抱著國甫,秀菊,秀定,秀娟。

老人說,你們都上去。

阿虎問,行嗎?老人看看阿虎的身胚說,你這身子骨,一百五六十十斤,應該也沒問題。

阿虎說,連我還有三個人。

老人看看珠鳳,善甫,再一次肯定沒問題。

於是,一輛牛車把一家人都拉上了。

兩個挑夫跟在後面,晃晃悠悠挑擔走路。

這樣一來,就真的像是在郊遊看風景了。

一路上,空中鳥語,路邊蛙鳴,河裡鴨叫,雄雞錯報時,母雞咯咯叫,還不時有一聲兩聲低沉的牛哞,夾雜其間。沿途水稻田,池塘,小山丘,溝渠,河流,小舟,牛,羊,雞,鴨,狗,都是平時難得見到的,小孩子興奮好理解,大人也變得樂呵呵的。

阿虎看見河裡的小舟,想起一開始珠鳳提議乘船去九仙山。阿虎說,乘船倒是好辦法,就是不知道河道夠不夠寬暢。

珠鳳說,船到橋頭自會直。

阿虎說,我的娘子噯,我撐的是海船,不是河道里的小木船,可以一路駛到徐家漾。七八米寬的航海船,鄉下河道都要被它撐死了。

珠鳳跟陸地上大部分人一樣,對船隻沒有概念。先是結婚那次坐御風號到鎮海,還有早上逃難,再次坐御風號,前後加起來只有兩次。但她上船後,沒有仔細看船究竟有多大多寬,也不知道,一艘再大的出海船,到了汪洋大海,只是一片樹葉,可是在陸地上,比一棟房子還大。

阿虎指著小河裡的小木船給珠鳳看,珠鳳笑笑不語。

阿虎說,這船橫過來,也沒有御風號寬吧。

珠鳳說,剛才坐過阿虎哥的大輪船啦!

36

牛車雖然慢,但比走路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顛簸。黃泥土路不平整,坑坑窪窪,大坑大顛,小窪小顛。每顛簸一下,一車人就前仰後俯。這一路顛簸,還真不好受。

善甫說,老牛破車這句話沒毛病,但牛也不一定是老牛,車也不一定是破車,我們這頭拉車的牛就很壯實。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說,這牛車有個篷更好了,不用曬太陽。

秀霞說,再配一張床更好。

兄妹倆人鬥嘴玩著,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示弱。

阿虎和珠鳳坐在牛車兩側,孩子們坐在中間,如果顛簸的話,磕磕碰碰的是做父母的。

牛車到達九仙山山腳下,這裡地界屬於大碶,問了山下勞作的農人,徐家漾怎麼走。

農人說,沿著山路一直往上。

山路雖窄,但可以走牛車。

善甫又恍然大悟說,我知道農人為什麼喜歡牛車了。

秀菊善甫問,阿哥,為什麼?

秀霞說,適用性強。

善甫說,到底是做女紅的。

秀霞反問道,這跟做女紅有什麼關係?

善甫說,聰明啊!

珠鳳插話道,善甫這話說得對,阿霞是比一般小姑娘聰明伶俐多了。

牛車沿著山路走了十來分鐘,一個轉彎,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山坳,三面環山,中央低平處有水田,牛車停處,前面是一道斜坡,斜坡也是這個山坳的入口,可以看到山坳裡頭有幾戶人家,石頭砌的屋舍,柴扉緊閉,屋前有菜圃,屋後有竹林,恍如童話世界,但路卻沒有了。

趕車的老人說,這裡是黃家坪,往前要靠自已走路了。

阿虎問,接下來怎麼走?

挑夫走上來說,我以前來過,認識路。

阿虎心想,我在山下問路的時候,他怎麼不說。又想,他也許走在後面,不知道我是要問路。一邊想著,一邊先下了牛車,抱過國甫,讓珠鳳扶著自已肩頭下了牛車。

三個大的自已跳下來,兩個小的被阿虎抱下車。一家人待在原地,看再牛車調轉頭,原路返回。

然後,跟著挑夫往山裡行進。

從高河塘涼亭到九仙山裡,雖然牛車顛簸,但也是一路休息,體力多少恢復了點。挑夫說,大概再走三四里山路就到了。

下了斜坡,橫穿過水田邊的田埂小路,又折進另一座山。

腳下的路極細,是人踩出來的小徑,貼著山往前走,有一種山重水複疑無路的意境。一家人東看西瞧,既興奮又緊張。

善甫跟在挑夫身後,擔心地問,大伯,這山裡有野獸嗎?

挑夫說,有獐麼郎。

善甫說,獐子是食草動物,不咬人。

阿虎說,獐麼郎看到我們十多個人,早就逃掉了。

珠鳳說,最好不要遇到,它怕人,小囡也怕它。

徐家漾也是山裡一塊平地,但比黃家坪大,人家也多,約十餘戶。房子不是石頭砌的,而是木結構板屋,房梁粗大,椽子結實,木板屋頂上覆蓋著茅草,看上去簇新的,夕陽下,閃耀著暗金色。

一條小溪從山那邊穿過山坳,一路淙淙流淌。佈局也是房前菜圃,屋後竹林。一行人站定在徐家漾一戶人家屋前,駐足不前。

善甫說,屋頂蓋瓦片多好看。

秀霞說,我喜歡茅草頂。

秀菊問,不知道茅草裡會不會藏著蛇蟲百腳。

珠鳳說,也許會有燕子窩,聽到燕子窩,幾個小孩都參與進來,嘰嘰喳喳說,那可以看小燕子了。

說話聲音驚動了山裡人家,從一扇柴扉後面走出一個老婆婆,阿虎和挑夫上前打招呼。

阿虎說,阿孃好!我打聽一下徐鐵華家是哪一間?

老婆婆問,你們找鐵華家。然後順手指指山坳盡頭說,最西頭那間,就是鐵華家。

阿虎說,謝謝阿孃。

老嫗問,你們也是來逃難的,哪裡人?

阿虎說,是的,東洋人要打鎮海了,我們來避難。

老嫗說,從前倭寇也一直進犯鎮海,殺人放火幹壞事。

阿虎說,現在的東洋人,比倭寇還要壞,有槍有炮。

老婆婆嘴裡唸叨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倭寇沒來過這裡,東洋人也不會來。

阿虎說,那就好了。然後謝過老婆婆,帶著一家人往山坳西頭走去,看看就在眼前,其實也有一里地路。

山坳西頭有三戶人家,最靠西的房子比別的屋宇大,是前後兩進,中間有一個客堂,門關著,黑漆門上面貼著一副過年時的春聯,大紅顏色已經褪成談紅色。

春聯是這樣寫的:豬肥年豐四季安,人丁興旺穀倉滿。

阿虎在門口叫了幾聲,鐵華……鐵華阿大……門應聲開了,出來一個女人,正是鐵華的老婆小娥。

小娥熱情招呼說,阿虎到了,快進屋,快進屋。又向阿虎身後的一家大小招呼,都進屋來。

珠鳳上前招呼,阿嬸好,要打攪你們了。

女人看見珠鳳長得清秀端莊,笑得更加開心,拉著珠鳳的手說,都是自家人,不說客套話,進來進來。

阿虎一邊進屋,一邊問,阿大出門了?

女人說,一早回趟鎮海,說去看看情況。

阿虎說,哦,今天一路逃難的人很多。

小娥一路拉著珠鳳的手,一邊毫不掩飾地說,真是前世有緣,我看見你心裡就開心。

珠鳳說,謝謝阿嬸,我也像看見自已阿姆一樣親切。

小娥招呼大家坐,又說,我去準備一點點心,給大家抵抵飢。

阿虎說,阿嬸,不用添麻煩了,我們在高河塘涼亭吃過點心了。

小娥說,那等一會吃夜飯。

又看著這麼大一大家子人說,我喜歡人多熱鬧。

挑夫放下行李,向女主人討碗水喝,

阿虎說,阿嬸,哪裡有水,我領他們去。

小娥說,出了堂後,屋簷下有水缸。說著,親自領著阿虎和兩個挑夫穿過客堂來到堂後。外面是一條窄弄,後面還有一排房間。水缸有四個,蓋上有瓢。

阿虎舀了一瓢就喝,連說好喝,好喝。

小娥說,這四口大水缸,三缸是天落水,你喝的是山泉水。

阿虎又試了天落水,然後說,這山泉水是我們看到的小溪裡的水嗎?

小娥說,是的。

阿虎說,甜津津,以後我來挑水。

兩個挑夫喝了水,動身回鎮海,挑夫的銅鈿事先已經付清。

這會兒阿虎說,我們回鎮海時,提前跟你們聯絡,到時候還要辛苦你們倆人。

挑夫說,老闆不用客氣,我們本來賺的就是辛苦力氣跟腳頭銅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