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三十二年十月丙午,帝詔傳位於皇太子,退居興慶宮稱太上皇,次年改元永徽……李元嬰嘴角微微抽搐了下,將信箋還給李世民,“阿兄,上官儀如今倒是學的乖覺了。”

“不是他乖覺了,而是終於知道面對現實了。”李世民把信箋放到木匣裡,散漫地笑道。“文章寫的再怎麼花團錦簇,最多也只能做個代筆的閒散文人。”

沒有人願意承認技不如人,這個技的範圍很寬泛,並不單指工匠,更不要說還有文人相輕的老傳統。侍宴賦詩,對於初露頭角的進士及第來說,確實機會難得。

可若干年之後,還是隻能侍宴賦詩,便會有廉頗老矣之嫌。三年前已由三年取士,改為一年一取,各種學院也在源源不斷地輸送人才。

“崇順好像已經是太府寺少卿兼檢校少府監少監。”李元嬰手指輕敲大腿,若有所思地說道。戴至德是道忠公的嗣子,繼任道國公爵位,升遷速度比普通人快些,實屬正常操作。

只是每個人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上官儀起身於觀孝公楊恭仁,算是弘農楊氏的半個幕僚或者清客。只是楊師道已經由中庸之道改為上善若水,對於任何形式的麻煩,敬而遠之的同時,還約束族人不得摻和。

況且自恃才高的人極少會反省自身,譬如某位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詩仙,又譬如某位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詞仙。

就算偶有反省的時候,也會瞬間邏輯自洽,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們有著不染凡俗的天真,可也正是這份天真,才會留下那麼多傳唱千年而不衰的詩詞文章。

上官儀有自持甚高的毛病,卻沒有傲視群雄的能力,尤其是同期有駱賓王、王勃、杜審言等天才,又有王維、李白、杜甫等後起之秀,他們委實是忒秀了,秀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

若不是有那位被女帝破格錄用的孫女,後世提起他估計也就短短几行而已:儀曰:“皇后專恣,海內失望,宜廢之以順人心。”

帝使草詔。左右奔告後,後自申訴,帝乃悔;又恐後怨恚,乃曰:“上官儀教我。”十二月,丙戌,儀下獄,與其子庭芝、王伏勝皆死,籍沒其家。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事實卻是:庭芝有女,中宗時為昭容,每侍帝草制誥,以故追贈儀為中書令、秦州都督、楚國公;庭芝黃門侍郎、岐州刺史、天水郡公,仍令以禮改葬。

生前身後名固然重要,但是什麼都不如活著重要,只要足夠長壽,他成為一代大儒進而名垂青史,還是很有希望滴。

“阿兄,要不讓上官儀去郞……姚州任江王侍讀,又或者友?”想到原來歷史線裡小老三李恪那悲催的經歷,李元嬰果斷改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再說,二十兄已經快一年沒迷過路了,很適合上官儀去歷練。”

他到不是對上官儀有多少同情心,只是單純的不想他那個驚才絕豔的孫女,再被他的愚蠢牽連到沒入掖廷為奴。京官外放品階長半級屬於正常現象,至於真正能長多少,還是要看上位者如何決斷。

至於為什麼沒有更早安排上官儀,天時地利人和,缺一而不可強為之。在李二鳳和諸公眼裡,他只是個侍宴賦詩的閒人,連起居注那麼簡單的事情,都做的丟三落四五不著六七零八落……

……簡而言之:不知何為尊者諱。

“讓他去夷州吧。”李世民不甚在意地說道。“至於元祥最近沒有迷路的原因,心照不宣便好,沒有什麼值得稱讚或者宣揚的。”

元曉失蹤至今,仍然杳無音訊,是時候讓張果帶著徒弟們去尋找了,再讓杜四郞和蕭十一輪流幫著打下輔助……堂堂親王說不見就不見了,總要對宗室和朝堂有個說法,以免若干年後被有心人利用,平白增添沒必要的事端。

“聖人,上官儀不適合跟著長孫刺史,他們兩個極有可能志趣相投,以謝康樂為榜樣,縱情山水詩詞唱和,從此不理政事。”魏徵看了眼保持沉默的長孫無忌,某人以交接案牘為由,已經快兩個月了,還沒任何回長安的意思。

房玄齡也看了眼長孫無忌,因為他遲遲不肯離開春寧城,聖人發訊息給陛下,調族叔仁裕和崔義直回長安理事……這很不符合他的行事風格。

嘴角上揚,決定幫魏徵和李元嬰打個輔助,笑道:“聖人,張大素的才幹足以為政一方,但是江王身邊又委實離不開他,若是上官儀能過去幫忙分擔些,應該能有餘力處理些別的事務。”

江王和張大素聯手都沒能找到密王元曉,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壓根就沒出海遠行,極有可能躲在某處深山裡,不知道在暗戳戳地謀劃什麼。

不用擔心他會想要造反,他根本就拉不起足夠的人數來,吃得飽穿得暖的老百姓不隨手舉報到民安署換賞錢,都算是給他這位親王面子了。

“江王那裡可以讓豫之過去,也能跟著張都督學些探查之技。”楊師道想到曬得比蕎麥還蕎麥的兒子,聲音裡沒有夾雜任何情緒地說道。

“至於上官儀,他目前只能幫著處理些案牘卷宗,做些上傳下達的瑣事,等他歷練出來,做到初步的世事洞明,最少也要四五年的時間。”

犟驢,從長安拉到哪裡都依然是犟驢。有些犟驢,撞了南牆之後知道痛了,會低下高傲的頭顱,改變策略。有些犟驢,頭破血流之後依然執著不改,非要與南牆較勁,爭出個高低來,至死不悔。

誰也說不好,上官儀是哪種犟驢,最難纏的人就是他這種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噹的所謂才子。按理說以他的經歷不該目無下塵,其父死於江都之變,他因藏匿得以倖免,為求避禍,自行披剃為僧……

……莫非阿兄當年對他太過禮遇,以至於他忘記了曾經經歷的苦難?

李元嬰眉毛微挑剛要開口,李世民先一步說道:“豫之去姚州不合適,遷為益州左司馬。”

楊師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