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床的小朋友今天手術.”

護士知道聶宇晟的習慣,所以問,“聶醫生,您要不要先過去看看?”

“好.”

這是聶宇晟的習慣,每個病人手術前,他都要去病房跟病人聊聊,一來是緩解病人的情緒,二來是怕漏了什麼注意事項,三來也會跟病人家屬交換一下手術前的最後意見。

二十八床的小病人是個挺乖的小姑娘,特別喜歡他,一見了他就叫:“聶叔叔!”

“哎,濛濛,今天不能吃糖,所以叔叔沒給你帶來.”

“沒糖吃沒關係.”

濛濛裂開嘴一笑,她正換牙,所以少了一顆門牙,“媽媽說換牙不能吃太多糖。

聶叔叔,媽媽說今天做手術,手術要多久啊?”

“嗯,你閉上眼睛睡一會兒,等睜開眼睛,就做完了.”

“這麼快呀?”

“是呀.”

“叔叔有份禮物送給你.”

“是什麼?”

聶宇晟伸出手來,手心裡是幾顆圓圓的黃豆。

“是豆子哦!”

濛濛說,“這個我知道,這個是黃豆.”

“對,濛濛真厲害,認識這個是黃豆.”

聶宇晟拿了一隻很小的一次性塑膠量杯,平常都是喝藥用的。

他把豆子放在裡面,倒了一點點清水,說:“等濛濛做完手術,豆子就發芽了,這樣等濛濛醒過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白白胖胖的豆苗了.”

“哇!它會發芽?”

“是啊,而且發芽特別快,等你進了手術室睡一覺,再醒過來,就可以看它長出來的小豆苗.”

濛濛直拍手:“聶叔叔好厲害!”

“是豆子好厲害,別看它小,也別看它硬,可是隻要給它一點點水,它就會馬上長出豆苗。

濛濛也要像它一樣堅強哦.”

“好!”

濛濛從床上爬起來,摟住聶宇晟,“聶叔叔我親親你!待會兒出來,我要看豆苗.”

“唔,待會兒出來,聶叔叔跟你一起看,豆苗會長到多長,多高.”

孩子軟軟的小嘴親到他的臉頰上,帶來的溫柔觸感,讓他心裡舒服很多。

走出病房的時候,小護士直笑:“聶醫生你真會哄孩子。

每次拿幾顆豆子,都能哄得小朋友開開心心進手術室.”

聶宇晟的臉上並沒有笑意,只是禮貌地點點頭。

護士們都見慣了他這樣子,知道他其實是外冷心熱,不怎麼愛說話,所以笑笑也就過去了。

聶宇晟沒有說話的原因,是因為又想起了談靜。

談靜有一次跟他說起過,小時候她媽媽經常去華僑酒店的大堂彈鋼琴,掙一些外快貼補家用。

而她放學之後,就常常被獨自鎖在家裡,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家裡又沒有買電視機,所以一到天黑就快快地鑽到被子裡去,可是又睡不著。

聽著隔壁電視機的聲音,那裡面在放動畫片。

所以那時候,她最大的心願就是買一臺電視機。

當時,他聽著一陣陣心疼,問:“那你不怕嗎?”

“怕啊.”

她笑著說,“我媽媽每次臨走前,就會捏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裡,對我說,別怕,豆子發芽了,媽媽就回來了。

等我睡醒了,天都已經亮了,豆子真的發芽了,媽媽也早就回來了,都在替我做早飯了.”

那次他發燒了,她卻不能不離開。

臨走時千般萬般地不捨,大約是自己的孩子氣打動了她,她找出平常打豆漿的黃豆,隨手就捏了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裡,倒上一點點清水,對他說:“等豆子發芽了,我就會回來了,那時候你的病也好了.”

她等他睡著,就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醒來的時候專門去看了看。

而那碟豆子,也只是膨大了一些,並沒有發芽。

他就這樣半夢半醒,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燒已經退了,人疲倦得像是一整夜沒有睡,而碟子裡的豆子,終於長出了白胖胖的嫩芽。

無數次,當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是習慣捏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裡,再放上一點清水,靜靜地等著它發芽。

每次豆子都發芽了,可是談靜再也不會回來了。

做完手術出來,護士告訴他:“方主任問過一次,估計找您有什麼事吧,我說您還在手術室.”

“好的,謝謝.”

他走到方主任的辦公室去,兩個博士正圍著方主任在討論什麼,方主任抬頭看見他,說:“手術做完了?”

“做完了.”

方主任沒有問他手術結果怎麼樣,他對聶宇晟從來有這樣的信心,於是招呼他:“來,看看這個.”

聶宇晟走過去看了看,是一份心血管造影,方主任問他:“怎麼樣?”

“法洛四聯症,肺動脈狹窄情況比較嚴重。

一般來講,這種情況新生兒就做手術了,拖到這麼大,比較少見.”

“有把握嗎?”

聶宇晟有點意外,這種手術在他們心外科不算太複雜,一般的醫生都能做下來。

“醫院透過那個專案了,c司補貼的那個.”

聶宇晟愕然,方主任笑了笑,說:“你怎麼這種表情,最開始提到引進這個專案,你的態度是很積極的.”

“不是說還要論證……”“論證過了.”

方主任說,“上個禮拜的時候,醫院不是開會了嗎?還邀請了好幾位業內的權威。

哦,你沒參加,當天你有兩臺手術.”

聶宇晟不做聲,他知道這是方主任的小技巧,把他從專案論證會議裡頭摘出來,這樣即使將來出了任何問題,他也沒有嫌疑。

“我們選中這個病人做第一例.”

方主任的手指輕輕在病歷上敲了兩下,“因為這是最常見的法洛四聯症,我們在這方面有大量的臨床經驗可以用,畢竟是新的專案,慎重第一。

這個病人是李醫生推薦的,據說家境比較困難,應該會接受貼補方案。

從現在起,這個病人交給你負責,你去聯絡一下病人家長.”

方主任的眼睛已經有點老花,不做手術的時候又不戴眼鏡,所以拿起病歷,有點吃力地辨認著上面的名字,“孫……平……唔,這孩子就是我們這個專案的第一個病人.”

孫平?聶宇晟只覺得這個名字耳熟,他突然想起來,剛剛那份造影自己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場合,因為腦海裡有印象。

雖然他每年看的造影何止成百上千,可是這份造影,他一定是在什麼重要的地方見過。

公開培訓?不,公開培訓時一般都是複雜的案例,不會用這樣常見的法洛四聯症。

方主任會診的時候?不,也不對……他終於想起來,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那。

“我反對!”

他脫口說,“這個病人不行.”

“哦?”

方主任詫異地問,“為什麼?”

他說不出理由,因為這是談靜的兒子?不,太可笑了,全醫院都不會知道談靜是誰,他又如何向一個外人、一位師長,解釋自己那難以啟齒的私人感情糾葛。

倉促間他只能做出回答:“手術風險比較大,病人如果是成人,在各方面承受能力會比較好.”

方主任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我何嘗沒有考慮過,但你有沒有想過,成人雖然在各方面承受能力會比較好,但這個專案只對先天性心臟病有著高額補貼,可是先天性心臟病的患者,幾乎沒有合適的成年病人.”

因為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患者,有手術機會的早就已經做了手術,沒有手術機會的,要麼已經活不到成年,要麼根本從理論上就無法施行手術。

“這孩子算是所有病患中最大的一個。

孩子越大,治癒的機會越少,家長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會相應地更強一些.”

方主任做了決定,“這樣吧,你先聯絡孩子家長,看看他們願不願意接受專案資助,做這個手術.”

“我仍舊反對選擇這個病人.”

聶宇晟已經迅速地理清了思路,“第一,這個患兒年齡比較大,相對來講,病情比較嚴重,我擔心預後不佳;第二,法洛四聯症雖然是常見的先天性心臟病,但是是相對複雜的一種,專案剛剛開始,是否考慮從易到難,循序漸進;第三,這個患兒我見過一次,是他家長帶他來的,我想他們雖然家境不佳,但不見得願意接受這種高風險手術方案.”

方主任笑了笑:“剛剛還在跟我說,病人年齡越大越好,現在又嫌這病人年齡太大。

你的第二個理由比較有道理,但是簡單的心臟手術,費用不高,一般家庭哪怕是借兩萬塊錢,也都給孩子做了手術,補貼沒有意義。

至於第三個理由,你先聯絡了患兒家長再說吧,還沒試過,怎麼就知道人家不樂意?”

聶宇晟沒有辦法,只能接過方主任遞過來的病歷。

病歷上就寫著病人的聯絡方式,是個固定電話,後面娟秀的字跡註明是家長談靜的工作單位電話。

談靜,當他的目光觸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似乎身體的某個部分都在隱隱作痛。

命運從來不吝於捉弄,總是以各種奇怪的方式,把早就已經緣盡的兩個人,再次拉到一起。

只不過,這次是純粹因為公事。

他幾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自制力,去替她的兒子做這樣一臺手術。

不過,出於醫生的職業道德,他不能不依照方主任的指示去聯絡她。

如果她拒絕這份方案,就再好不過了。

談靜離職的當天晚上,心裡還是挺難受的,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王雨玲就找到她家裡來了。

談靜記得她應該是上午班,所以挺詫異地問:“你怎麼來了?你不上班嗎?”

“我跟梁元安都不幹了!”

談靜急了:“你們幹得好好的,為什麼不幹了?”

“梁元安說,他不能為了他犯的錯,讓你丟飯碗.”

王雨玲說,“他不幹了,我也不幹了。

反正我們倆都不幹了.”

談靜急得頓足,說:“你們這是幹什麼,你們這不是急死我嗎?”

“你急什麼啊!”

王雨玲說,“昨天你走了之後,梁元安就一直不高興,後來還拉我去喝酒,在吃宵夜的時候他就說,咱們不能這樣不講義氣,明明那蛋糕是他拿出來的,卻叫你去頂缸。

你一個人還帶著平平,怎麼樣也不能沒這份工作,所以今天一早,梁元安就去找店長了,我來找你。

反正我們都不幹了,索性跟店長把話說明白,這事跟你沒關係.”

談靜說:“我就是因為不想梁元安丟飯碗,才把這事給認下來,你們現在這樣,不是前功盡棄嗎?”

王雨玲很輕鬆地笑了笑:“什麼錢不錢的,在店裡打工,能有什麼前途啊,也掙不到幾個錢.”

“明明這事已經過去了,你們幹嗎還這樣犯傻啊?”

王雨玲忽然看著談靜,說:“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也勸梁元安,這事已經過去了,沒必要再賠上他,我們盡力再幫你找個好工作就是了。

可是梁元安說,他良心過不去。

他的良心都過不去,我的良心難道能過得去嗎?談靜,咱們認識這麼多年了,我知道你講義氣,你講義氣,我們難道不能跟你一樣講義氣?這事情跟店長講清楚,你就可以回去上班。

你帶著平平不容易,還要攢錢給孩子做手術呢。

孫志軍那個人指望不上的,我們要是這次不站出來,我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的.”

談靜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那你們做這事之前,也先跟我商量一下.”

“跟你商量,你就不準了.”

王雨玲說,“你那倔脾氣,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沒必要連你都繞進去啊,這事跟你又沒關係.”

“梁元安想好了,打算去租店面開個蛋糕店。

他一個人哪忙得過來啊?所以我要跟他一起去開店.”

王雨玲提到這件事,目光熠熠,連臉頰都紅了,“反正他到哪裡,我就到哪裡,開蛋糕店畢竟是自己的生意,總比一輩子給人打工要強.”

談靜沒想到梁元安有這樣的打算,想到他手藝很好,自己開店倒真是條路子,比在店裡拿那一點死工資要強得多。

事到如今,她攔阻也來不及了,看著王雨玲的樣子,倒是十分情願跟著梁元安去闖一闖。

談靜想不出來什麼話說,只是握著王雨玲的手,使勁地搖了一搖,表示她不管做什麼決定,自己都會支援。

王雨玲懂得她的意思,粲然一笑。

這件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本來店長就挺喜歡談靜,聽到梁元安把事情講清楚,馬上就同意談靜回去。

因為店裡缺人手缺得厲害,店長還親自打了個電話,催著談靜當天就去上班。

談靜回去正好接收銀員的下午班,王雨玲和梁元安已經辦完手續,正式離職了。

因為王雨玲愛說愛笑,梁元安的人緣又好,所以店裡的同事都挺捨不得他們倆。

聽說他們倆要去開店,更是起鬨,要給他們送行,大家就約好了晚上一起吃飯。

更有人說:“咱們順便替談靜接個風.”

梁元安雖然是因為生日蛋糕的事離職,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對!順便給談靜接個風,不醉不歸!”

談靜只是抿嘴笑笑,看值班經理陰沉著臉站在那裡,連忙向大家遞眼色,眾人也就連忙各歸其位,去忙活手頭的事。

梁元安跟王雨玲一直走出店門,還在打手勢示意晚上見。

談靜因為經理就站在旁邊,所以老老實實的,頭也沒抬,忽然聽到經理說:“談靜,你過來一下.”

談靜還以為他是要講梁元安那件事,心想店長已經批評過她了,說她亂擔責任,無視規章制度。

但總體來說,店長對她態度還算和藹,最後還說,我就知道你不會幹出那樣的事。

談靜還以為值班經理也要跟店長一樣,批評教育她一番。

誰知道值班經理只淡淡地說:“你以前乾得很好,這次回來上班,一定要保持原來的工作態度.”

談靜答應著,值班經理最近對她似乎有什麼看法,一直對她不冷不熱的,甚至有時候還總是挑刺。

但她也想不出來,自己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了經理。

而且經理明明下週就要去總公司上班了,何必跟自己這個小小的收銀員過不去呢?經理又說了幾句別的話,突然問她:“談靜,你那個郵箱是哪個?”

談靜被他問得莫名其妙,訥訥地問:“您說的是什麼郵箱?”

“就是上次發解釋信的那個郵箱.”

值班經理這麼一說,談靜才想起來,說:“噢,那個是我隨便註冊的一個.”

當時臨時要用,她就直接上入口網站註冊了一個免費郵箱,沒想到過了這麼些日子,值班經理突然提起來。

“總公司發了一些資料過來,發到上次用的那個郵箱裡了,你把郵箱寫給我吧.”

談靜也沒想太多,就把郵箱寫給了他,還有密碼也給了他。

值班經理這才點點頭,說:“你回去工作吧.”

談靜已經走了幾步,他突然又叫住她,對她說,“這事不要跟別人說.”

談靜點頭答應了,走回收銀臺去。

下午時分天氣炎熱,顧客很少。

店裡冷氣很足,店裡同事有的在清理托盤,有的在整理櫥櫃,也沒有太多人注意他們說話。

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卻是十分熱鬧。

王雨玲本來就是個愛熱鬧的,再加上一個嬉皮笑臉的梁元安,大家再一起鬨,幾乎把館子的屋頂都要掀翻。

最開始的時候上了一盆麻辣小龍蝦,一個個吃得大呼過癮,倒把幾樣其他的菜都撇下了,然後又加了一盆麻辣小龍蝦,一邊吃一邊喝,沒一會兒工夫,一箱啤酒就沒有了,馬上讓老闆又拿了一箱。

談靜還是第一次看到大家瘋成這樣,一個個都開了酒戒,包括店裡年紀最小的一個女店員。

談靜自然不由分說被塞了一大杯啤酒。

“我不會喝酒.”

“少來!”

王雨玲雖然沒喝多少酒,但臉上紅彤彤的,倒是像已經喝醉了,“以後叫你喝也沒機會了,這是啤酒,跟米酒一樣,沒啥酒精的。

大家都喝了,你怕什麼!”

離愁別緒,彷彿只有酒能排遣,也彷彿這酒並不是因為排遣,因為到最後所有人全都開心起來。

開店是件好事,大家都這樣覺得,梁元安這次離職,雖然原因說起來似乎不太好聽,可是畢竟是要自己去開店了,用同事們的話說,這就自己當老闆了,自然是敬了一杯又一杯,喝了一輪又一輪。

以前店裡也有類似的聚餐,一般是春節之後。

春節之前店裡會有公司掏錢的團年飯,但春節之後,大家一般會自己湊錢吃上一頓。

因為做這行流動性很大,很多人幹到春節就不幹了。

春節後仍舊來上班的同事,就意味著基本上今年繼續要做同事,所以大家通常會湊錢下館子吃一頓,也算開年集體改善生活。

可是每次的氣氛都不像今天晚上,最後都鬧到要王雨玲跟梁元安喝交杯酒了。

梁元安笑嘻嘻的,說:“喝就喝!”

王雨玲是女孩子,自然臉皮薄,有點不好意思,可是不等她反對,早就有兩個女孩子按著她,連聲嚷嚷:“快拿杯子來,這杯酒是一定要喝的!我們都還在店裡打工,你就要去當老闆娘了!今天先喝上,等你們結婚的時候,看我們怎麼輕饒了你們倆!”

這下子大家起鬨,就更加熱鬧了。

一片叫好聲中,梁元安跟王雨玲喝了交杯酒,所有人又輪流向他們敬酒,他們又反過來向所有人敬酒,到了最後,也不知道誰敬誰,總之只看到一瓶瓶的酒被開啟,喝得盡興而返。

談靜因為不會喝酒,而且都知道她家裡還有孩子,大家也不怎麼勉強她,所以她倒是喝得最少的一個。

按規矩這頓飯大家aa制付賬,最後小店老闆來算賬的時候,也就是談靜還非常清醒,把每個人多少錢都算了出來,大家湊錢買單。

梁元安醉得特別厲害,他本來就跟一位同鄉合租,就有位男同事送他回去。

而王雨玲也喝得差不多了,談靜於是說:“我送小王回去吧.”

王雨玲住的地方,跟談靜住的地方並不是一個方向。

她把王雨玲送到之後,已經趕不上最後一班地鐵了,本來想就在王雨玲那裡湊合一晚上,反正孩子在陳婆婆那裡。

但是一想王雨玲的床本來就是個單人床,她又喝醉了,人喝醉了只想睡著舒服點,自己若是跟她擠,沒準讓她受罪。

於是打定主意還是回家去。

她伺候喝醉的人已經有了經驗,熟門熟路地打水替王雨玲擦洗乾淨,替她換了件睡衣,又拉了毯子給她蓋上,看她睡得沉沉的,才下樓趕公交回家去。

她轉了幾趟車回家,差不多已經是半夜了。

夏天的時候,居民區外頭都很熱鬧,一條街邊擺了好幾家大排檔燒烤,還有些人在乘涼。

兩邊小店都還沒有關門,挑出來的燈照著吃排檔的人,光影幢幢。

她這個時候倒覺得酒意有點上頭,拖著疲憊的腿,從這熱鬧裡穿過去。

風裡吹來烤肉串的青煙,夾雜著辣椒粉孜然粉的香氣,香得有點嗆人咳嗽。

走到樓下的時候,她倒有點不想上去了,因為夜裡的這一陣涼風很舒服。

這裡是老式的居民樓,前面種了一排香樟樹。

因為沒人管理,樟樹也長得不好,稀稀落落的,有的樹前幾年就枯死了,卻沒有人動,拉繩子繫上了,平常大家曬被單。

只有靠著樓頭一棵樹長得特別好,像是一把綠傘似的,晚上的時候,總有幾位老人坐在樹底下乘涼,今天大約是太晚了,老人們都回家睡覺去了,就有一個人站在垃圾箱那邊抽菸,菸頭一閃一閃的,在黑夜裡特別醒目。

她原本以為是樓上的鄰居下來扔垃圾袋順便抽支菸,沒想到走近了一看,原來是孫志軍。

她這幾天累得夠嗆,看到是他,也懶得說話,徑直就往樓上走。

倒是孫志軍追上來,拽住了她的胳膊:“你往哪兒快活去了?半夜才回來了!”

她回頭看了孫志軍一眼,他的手跟鐵鉗似的,目光灼灼盯著她,像是她臉上寫滿了字似的。

他剛從拘留所裡出來,不知道多少天沒有洗澡了,身上腐敗酸臭的氣味,幾乎嗆得她難以呼吸。

她把臉別過去,吸了口氣,說:“放手.”

“派出所說馮競輝願意調解,而且已經收了醫藥費,你平常摳門得一個大子兒也不願花,上哪兒弄的錢給馮競輝?”

“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

孫志軍冷笑起來,“我管得著你嗎?你哪件事讓我管過?不知道跟誰喝酒去了,鬼混到半夜才回來,哪個女人像你這樣,還有臉叫我不要管!”

她怒目而視:“孫志軍,你放手!”

“誰給你的錢把我贖出來?你上哪兒弄的錢?”

“我上哪兒弄的錢你管不著!”

談靜本來喝了點酒就覺得難受,再被他身上那股臭味一燻,只覺得作嘔,別過臉冷冷地說,“你發什麼神經?我想盡辦法把你從派出所弄出來,難道還是我做得不對?”

“你是不是找那姓聶的去了?”

談靜拼命掙扎也掙不開他的手,又急又怒:“你放開我!”

“心虛啦?說中了?姓聶的憑什麼給你錢?你拿什麼去換的?就跟他喝頓酒?行啊,不用陪睡覺?”

談靜聽他說得難聽,心中更難過,只說:“我沒拿什麼去換,我也沒找他.”

孫志軍咧嘴笑了笑,這笑也是冷笑,他雪白的牙齒在路燈的光線下一閃,像是頭猙獰的獸。

他語氣森森,湊近來,身上的氣味更加難聞,談靜只好儘量往後避讓,可是胳膊被他抓著,動彈不得。

“你起碼花了一萬多吧?叫你給兩萬塊錢給我,你不肯,等我打了人,你倒有錢賠人家醫藥費,你哪兒來的錢?”

“我借的錢!我借錢把你贖出來難道我還錯了?”

孫志軍仍舊是咄咄逼人的口氣:“你找誰借的錢?你那群窮朋友哪有錢借給你?”

談靜被他這麼一逼,脫口說了句謊言:“我找小王借的錢!她本來打算辦嫁妝的,我找她借的錢!”

孫志軍愣了一下,不由得放開拽住談靜的那隻手。

談靜卻覺得崩潰了,這幾天來她已經受夠了,她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到處看人臉色,我到處想辦法弄錢,我把自己的臉都丟盡了,去求馮家的人,求他們不要告你!我到醫院去被人家趕出來……我給錢人家都不要……我費這麼多功夫把你弄出來我究竟為什麼啊?你這幾年一分錢也不給我,家裡樣樣都要開銷,每次下班回來,不是欠了人家賭債就是喝得醉醺醺,孫志軍,這種日子我受夠了!我湊不齊孩子的醫藥費,醫生說平平活不到十歲,我這輩子已經完了,還眼睜睜看著孩子受這種罪……我什麼辦法都想盡了……救不了平平的命……我求求你放過我吧,讓我和孩子多活兩年……”孫志軍停了一會兒,倒像是輕鬆起來:“說得挺可憐的,說來說去,你不就是要離婚?”

“我們現在離不離婚有區別嗎?”

“那好.”

孫志軍冷笑了一聲,“你去找姓聶的,拿十萬來,我就離婚.”

“這事跟聶宇晟沒有關係.”

“誰說這事跟聶宇晟沒有關係?”

孫志軍從兜裡摸出皺皺巴巴的香菸盒子,拿了支菸出來點上,一派好整以暇,“你不願意找他開口,那我去找他好了.”

談靜擦了擦眼淚,說:“你不願意離婚就算了.”

“別啊,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咱們索性說開了好了.”

孫志軍的臉色就像抓到耗子的貓,雖然是一臉的笑意,卻看得談靜心裡發寒。

他說:“你不是愁沒錢給孩子看病嗎?聶宇晟有的是錢,聶宇晟的爸爸就更有錢了,你為什麼放著兩尊財神爺,就不肯想想辦法呢?”

談靜低下頭,聲音也低下去:“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也不想怎麼樣。

談靜,你可記清楚了,是你欠了我,不是我欠了你.”

是你欠了我,不是我欠了你。

直到第二天,這句話仍舊在談靜腦海裡,嗡嗡作響。

她已經累了,精疲力竭。

孫志軍說完這句話,也沒有上樓回家,轉身就走了。

讓她驚惶萬分,不知道他會到哪裡去,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可是她追不上孫軍志,等她回過神來,追出小區大門的時候,兩側巷子裡仍舊在熱熱鬧鬧地吃著大排檔,可是孫志軍早就走得沒影了。

她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洗了個澡。

出來看到窗臺上的那碟豆芽已經長得有一寸來長,明天接了平平回來,他肯定要問,豆芽都長出來了,為什麼爸爸還不回來呢?比起平平的追問,孫志軍最後那句半是威脅半是警告的話語,更讓她覺得揪心。

孫志軍那個人做事情根本就不分青紅皂白,她真的擔心他會闖出什麼禍事來。

所以第二天在店裡,突然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的時候,她簡直是心驚膽寒。

對方很隨意地確認了一下她的身份:“您就是孫平的家長是吧?孫平的病歷在我們這裡做過登記.”

“是.”

“您當時簽署過一份協議,同意如果是因為教學或研究目的,可以對孫平的病歷公開討論.”

“是的.”

這是當初李醫生幫她的忙,李醫生看她帶著孩子可憐,就讓她簽了這份協議,說教授們講課的時候,如果引用孫平的病歷,就算是會診了,一般這種病例會給出最權威的治療方案。

她當時想了想,就同意了,連同造影一塊兒交給了醫院,後來石沉大海沒了音訊,她本來也想著這事肯定沒下文了,誰知道醫院會突然打電話來。

“是這樣的,我們醫院馬上要進行一項新的課題研究,選中孫平作為案例。

麻煩您來醫院一趟,詳細的情況,將由我們課題研究小組的負責人向您解釋.”

“謝謝!”

她感激不盡,不論如何,這也算是一線曙光,“太謝謝您了.”

“不客氣。

麻煩您到我們醫院的住院部c棟,就是靠近門診樓的那棟白色新大樓,三十樓心胸外科,到時候您來,直接找聶宇晟醫生就可以了.”

談靜呆呆地重複了一遍:“聶宇晟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