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時間衝過去矇住她眼睛的四兒叔,隨阿孃在這諾大府邸與重重禮教中成長起來的夙餘,卻沒能擁有一雙願意為他的世界預留出幾分清白的手。
小小孩童清亮視線穿過不長不短的距離落在地上那具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身上,他薄薄的唇緊緊抿在一起,那張未脫稚氣的小臉上沒有半點表情,教人辨不出喜悲。
直到,蟒衣蟒袍的年輕執事者扔掉折在食指與中指間的那半截利刃尖端,懶懶散散的往房門口所在的方向踱了幾步,夙餘投擲向乳孃屍身的目光方才被他寬大的袍裾遮擋住。
佇立在屋內的侍者好半天后才醒過神來,趕忙褪下身上外衣,手忙腳亂的罩住沒了呼吸的婦人。
婦人肥碩,侍者削瘦,那件慌慌張張褪下的外衣只罩住了軀幹,四肢都還流露在外頭,但也無妨,死人最恐怖的部位是臉,遮住了腦袋,便也就不那麼害怕了。
抬手輕撫胸口被短劍尖端挑破的衣料子,歡喜悵然輕嘆,忍不住在心裡想,又糜費了件好衣裳,不過幸好,像這種一模一樣的蟒衣蟒袍他有很多很多件,不算太可惜。
大張旗鼓登門找尋的人尋到了,哪還能繼續留在別人府上教人用言語糟踐。
將抬起的手重歸身側,爾後負於後腰,歡喜邁開腳走到立在房門口乖乖由著四兒叔捂住眼睛的小姑娘跟前,俯身牽起她柔的像一塊福黎似的手,遷就著小姑娘深一下淺一下的步伐,慢悠悠朝府外走去。
沒走幾步,身後傳來寧長公主一擊未中惱羞成怒的嘶吼詛咒聲。
“歡喜,你禍盈惡稔罪大惡極,我殺不了你,自會有老天爺來收拾你,如你這般作惡多端神怒鬼怨之人,必不會有什麼善果,等著罷,且等著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一氣兒說完這許多話,似還不覺解氣,她大口大口呼吸著,停頓的間隙突然想起什麼,臉上的憤懣也隨之一掃而光。
“歡喜,”她對著緊牽小姑娘手指,一步一步耐性兒往前挪移的風華兒郎背影,意味不明的問了句,“你還不知道吧?”
說一半留一半的話頭最勾人,原本已打定了主意不理會皇女口中汙言糟語的歡喜徒然就停下了腳步,偏轉過大半個身子,“知道什麼?”
從那雙漆黑色的眼眸裡瞧出星星點點的疑惑,寧長公主忽而生出一股子暢快感,她輕挑眉梢,露出一副看傻子似的玩味笑意,“不知道,你果然什麼都不知道,歡喜,人的命格都是前世定好的,你這輩子註定了要成為我皇兄牽在手裡的一條狗,為他盡忠,由他逗弄,本宮啊,就喜歡瞧你這幅矇在鼓裡卻還不自知的愚蠢模樣.”
“夙寧!”
向來只有激怒別人,鮮少有被人激怒時候的歡喜,到底沒控制住情緒,外洩了三分肝火。
原就要偃旗息鼓的對峙,因這一道帶著慍怒的低呼聲,迅速又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就在寧長公主提起拖地的裙裾行至房門口,沖走到庭院正要邁入風雨長廊的一高一矮兩抹身影繼續冷嘲熱諷時,小小年紀的夙餘公子一把拽住阿孃衣袖,並用含著乞求意味的眼神盯著喪失了理智的阿孃輕輕搖搖頭。
那些就像銀針一樣扎人的話將湧至喉頭,又被無聲制止住。
但見阿孃噤聲,夙餘鬆開拽在阿孃衣袖上的那隻手,撩起垂在膝前的跪襜,抬腳跨出高高門檻,站在青石板鋪就而成的三級臺階之下,對即將入風雨長廊的蟒衣蟒袍執事者壓身行禮,如簪曳一般,奶聲奶氣的喚“歡喜阿叔”。
三四歲的孩子,似這諾大府邸裡的主事者一般,禮數週全,言辭懇切的致歉,“命蹇時乖,運途多舛,我阿孃心中失衡,難免言辭犀利中傷於人,歡喜阿叔襟懷灑落,萬望阿叔莫要計較.”
許是那句襟懷灑落太悅耳,也許是那個連跨過門檻都有些踉蹌的孩子一本正經替近乎癲狂的阿孃維繫人情世故的樣子太易教人心軟,歡喜胸中湧起的那三分肝火,終是一點一點壓了下去。
他鷹隼般銳利的眸光緊緊鎖住三級臺階之上,硃紅色雙扇鏤空木門之內,天家貴女噙在嘴角的那一點玩味笑意,暗自在心底確定對方勢必什麼都不會說以後,他一併將刨根問底的好奇也壓了下去。
收回目光,轉身蹲下抱起牽在手裡的、粉妝玉砌的小姑娘,歡喜領著從東緝事廠帶來的番子,頭也不回的離開。
長公主府裡只剩下長公主府中的人後,主子侍者腦袋裡因東緝事廠那尊活閻王的到來而不由自主緊繃起的弦,具是一鬆。
憤與恨自身體抽離,理智迴歸,阿寧跨出門檻大步走到還立在臺階下的孩童面前,一把抓住他胳膊質問,“阿餘,你方才又躲到哪兒去了?”
“我……我……”被阿孃身上蓄起的咄咄氣勢嚇住,面對東緝事廠大名鼎鼎的廠公時亦能保持鎮定的夙餘,此刻竟有些慌亂,“我去了偏院,就是……就是阿孃您先頭執意栽種白芍花苗的那間……”“你躲便就躲吧,何故帶上旁人?”
“因為,”夙餘垂下眼瞼,“乳孃要對簪曳用刑.”
“簪曳?”
“就是方才同兒子一道兒站在門口的那個小姑娘!”
“用刑又如何,左不過是受些皮肉之苦,你乳孃手底下自有分寸,你帶著那姑娘一躲,躲沒的是你乳孃的性命.”
“不是皮肉之苦,”被阿孃拽住胳膊半提領起來的孩童倏忽抬起長長的睫,用超出他年紀該有的沉重表情說,“乳孃要用的,是髡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