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見證者。

尊嚴由人踐踏進泥濘裡還不肯罷休的屈辱往事被賢身貴體的金枝玉葉瞧了去,到底是有些抬不起頭來的,但偏偏總有那麼一兩件避無可避的事,推著他走到她跟前。

卸下佩戴在腰間的短劍扔進身後番子懷裡,緩步靠近裝有菩薩金身的佛龕,斂容肅色收襟頷首,衝端跪在佛龕之下的女貴人誠心實意道安。

恭敬卻一點也不怯懦的清冷嗓音自後傳來,寧長公主頭也沒回,冷笑一聲嗤道,“好些時日沒見廠公了,真真兒稀客,不知今日大駕光臨,所謂何事,難不成也是為我阿孃,為從前施您雨露恩澤的太后誦往生經的?”

三分挑釁,七分不屑,裹挾著濃濃譏諷之意的話輕飄飄響在耳邊,歡喜微微上揚的唇角僵了僵。

但他沒惱,只心平靜氣的說:“往生經,就不必奴才誦了,倘或可以,奴才情願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生生世世都待在閻王殿裡,永不入輪迴.”

“大逆不道的狗閹宦,”寧長公主倏忽起身回頭,暴跳如雷,“你說這話,是詛咒我阿孃永世不得超生麼?”

“殿下以為是,那便就是.”

“歡喜!”

“廠公……”寧長公主嘶聲力竭的怒吼聲伴著小四兒略帶哭腔的央挽聲一併響起。

生怕自家主子出言不遜惹惱了女貴人,小四兒雙膝一軟,沒出息的再次跪倒在地,怯怯提醒,“簪曳,廠公,救簪曳……”蟒袍執事者側目睨了眼惶恐不安的番子,兩彎斜飛入鬢的眉往一塊兒蹙了蹙,那真是一張極好看的臉,縱是作出擰眉思躊的表情,也不影響一分一毫的美感。

“殿下,”他再開口,聲兒仍舊淡淡的,語氣仍舊平平的,“奴才貿然登門,是為從您手裡討一個小姑娘,還請殿下瞧在數年前東緝事廠刑房裡,奴才頂著被人彈劾的風險劃在駙馬洸央下體那一刀的份上,賣奴才一個薄面.”

奴才奴才……他自稱時所用字眼,謙卑的不像話,偏那副渾然天成的矜貴姿態,和那把波瀾不驚的低沉嗓音裡,全無半點有求於人的低微。

“小姑娘?”

從鼻腔裡發出一道冷哼聲,寧長公主高抬下頜,“本宮這兒可沒什麼小姑娘,同你一樣唇紅齒白色若春曉的好兒郎,倒是多的很,歡喜廠公倘或有龍陽之好,本宮不介意賞賜你三兩個,對了……”彷彿突然想起什麼,寧長公主的視線順著那襲漆黑色衣袍上的四爪蟒紋下移,與此同時,她因憤怒而緊繃的嘴角一點一點向上翹起,“倒是本宮忘了,歡喜廠公似男非男,似女又非女,算不得龍陽之……”“殿下,殿下……”在自家主子的臉色以肉眼可察的速度冷卻至冰點前,小四兒手忙腳亂的往前挪了挪,猝然開口打斷女貴人的話頭,“有的,殿下府上是有一個小姑娘的,叫簪曳,鹿簪曳,不過才三四歲的年紀……”“鹿……簪曳?”

跟唸了一遍這個名字,寧長公主敷著薄薄妝粉的精緻面頰上逐漸暈開一抹疑惑之色。

瞧著,似是對瓦市之事和夙餘公子乳孃所行之事尚不知情。

小四兒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抬起頭直視天家貴女的嬌顏,將所有的事情從前到後詳詳細細都交代了一遍,尤其在說到那個叫做鹿生的小兒郎為護小妹遭到何種毒打時,著墨更多。

瞭解來龍去脈,獲悉歡喜此番登門的原因,寧長公主對侍立在菩薩佛龕旁的婢女使了一個眼色,婢女會意,掖手出房門,疾步朝內院深處走去。

等待的間隙,轉頭瞥了眼數步之外長身玉立的蟒袍執事者,長公主輕撫袖角沾染的香灰,不疾不徐意味不明的開口,“從前是江江,現在又是那個叫做鹿簪曳的小姑娘,向來漠視眾生只心甘情願為一人馬首是瞻的廠公,從什麼時候開始,又多了一條軟肋?”

驟然聞及阿姐的乳名,身體裡某個地方好似被什麼東西堵住,全身的血液都不再流轉,歡喜只覺一股麻勁兒從後腦勺處順延到了腳掌心。

太久了,太久沒再聽人提起過阿姐的名字,三年前自河西歸京後,就連與狗皇帝深夜挑燈獨處,也沒再敢呢喃過那兩個字……想念一日一日積攢,一月一月堆疊,年復一年,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就已濃烈的連那兩個字提都不敢提了,生怕一張嘴,想念就會換化成哭腔,從喉嚨裡洩了出來。

江江……阿姐……在心裡描摹過千次萬次、熟悉到連眉彎眼眯時帶起的笑紋有幾條、嘴角上揚時漾開的弧度有多深的樣貌再一次於腦海浮現,歡喜繃的淡漠又冷冽的神情倏忽有了鬆動的跡象,意識到不屬於東緝事廠廠公該有的脆弱即將順著鬆動開來的縫隙爬出,他猛的低下了頭。

做了一廠的執事者後,他鮮少在除卻阿姐和狗皇帝之外的人面前主動低頭,這是為數不多的,甚至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一回。

短暫的靜默後,他垂首瞧著腳下光潔的地板,啞著嗓子含混不清的吐出兩個字。

聲音太小,語氣太模糊,寧長公主沒聽清楚對方的話,傾身向前下意識追問,“你說什麼?”

“我說……”這一次,他垂下的頭顱抬了起來,不過片刻功夫,那張差點土崩瓦解的面龐就已恢復如常,“不是.”

“不是軟肋?”

“不是能同阿姐相提並論的人.”

如果……如果前去內院傳喚一眾素日裡常伴在阿餘左右的婆子的丫頭沒有在這個時候帶著乳孃慌慌張張闖進來,沒有跪在那個叫做小四兒的番子旁側,驚恐萬狀的回稟阿餘同鹿簪曳消失不見了的訊息,且沒有將歡喜聞及這一訊息後瞬息萬變的神色收入眸中,興許……阿寧會信了他說的那句不是能同阿姐相提並論的人。

長公主府守衛森嚴,縱是一個心智成熟武藝高強的大人想要自由出入,也是件不大容易的事,更何況是兩個年紀加起來沒過十個數的孩子,其中一個,還是這諾大府邸中無人不知無人不識的公子主子。

所謂消失不見,左不過是躲到這所宅子某處無人的地方去享清淨了,總歸不是沒了的洸央又從墳墓裡頭爬出來,把人掠走了。

先頭不是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阿餘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避開所有下人找個角落獨自坐一坐。

想來人也不是這會子才不見的,乳孃和那些婆子也知阿餘習性,故而本沒當什麼大事,只是聽說堂堂東緝事廠廠公親自上門討要那名從瓦市帶回來、同阿餘一起消失不見的、叫做鹿簪曳的小丫頭,這才一瞬慌了神。

長公主深知出不了什麼意外,陪伴在阿餘公子左右的婆子們也知,可歡喜不知。

曉得簪曳消失不見了,歡喜將將恢復從容的面上須臾染上一層寒霜,他不過冷冷瞟了跪在小四兒旁側的公子乳母一眼,小四兒立即心領神會,反手便掐住了公子乳母的咽喉。

來不及同站在菩薩佛龕前的寧長公主求救,甚至連出於本能的一聲哀嚎都沒發出,她的喉頭便被小四兒食指與拇指搓出的力道狠狠兒捏碎。

劇痛滋生的同時,強烈的窒息感也一併席捲而來,隨著一口殷紅色的鮮血自微張的齒縫迸濺而出,阿餘公子乳母頃刻斃命。

之前顧著皇女的威儀和簪曳的安危,小四兒顯得恭敬又戰兢,那副畏首畏尾欲語淚先流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是東緝事廠為非作歹無惡不作的番子,而現在……在主子的示意下反手扣住夙餘公子乳母的喉頭,伴著咔嚓一道碎裂聲,施加在鹿生身上的拳腳所帶去的痛楚,以及簪曳被抓走的仇恨,都在這頃刻之間消了大半。

身形豐腴的婦人像一灘軟泥般直直砸在地上,寧長公主嚇的不由自主向後退一步,失去理智掌控的身體撞上盛放佛龕的金絲楠木底座,累的菩薩金身跟著搖搖欲墜的佛龕晃了又晃,幸而長公主眼疾手快,回身一把扶住了金絲楠木打製而成的底座,適才沒一不小心闖出褻瀆神明的禍事。

瞧見將將那個跪在地上敘述事件原委時緊張的話都說不連貫的番子動手時那副乾脆利落的模樣,阿寧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悚然感,但轉念一想,這才是東緝事廠的番子該有的行事風格。

比起小四兒開始和後來完全不同的兩種氣勢,指使小四兒殺人的歡喜,從始至終都一派冷眼旁觀,彷彿只是碾死區區一隻螻蟻般若無其事的姿態,才更教人脊背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