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的宋姒,趕巧,這個時候宋姒也正抬起頭來窺她,兩個人的目光隔著一段並不算太遠的距離撞在一起,只一瞬,對方便猛的低下了頭。

對視的時間雖只有短短一刻,但已足夠江江讀懂她眼眸裡的慌張和無措。

從前以為好欺負的那個野丫頭,突然與當今陛下有了段不知深淺的情分,截然不同的身份讓她震驚的同時,過往累積的仇怨也讓她害怕。

夙淮順著江江的視線望去,觸及到為首的那個姑娘髮髻上插著的海棠,他微微眯了眯眼,臉上漸有了然的神色。

察覺到尊者投擲過來的目光,宋姒嚇得不輕,連忙將頭上的花朵拔下捏於掌心,未等他開口發難便自覺的跪在地上,往日裡囂張跋扈的少女,此刻因為畏懼而不可抑制的哆嗦起來。

側立在旁的大姨娘疼惜女兒,見狀,也立時跟著跪了下去。

諾大的堂屋裡,忽而有了死一般的寂靜,場上數十人,人人屏息凝神,誰都不敢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唯有……唯有被時光永遠留在六歲之齡的小魚不同,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穿過人群走到江江面前,在他邁開腳步的那一刻,錢姨娘的臉色因為緊張而變得異常難看。

小魚像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伸出雙手環住江江的腰,仰起頭怯怯的問,“長姐,祖母小廚房裡的花糕可做好了,魚兒餓了.”

稚聲稚氣的童音裡帶了幾分委屈和央求,聽進耳朵裡只教人覺得可憐巴巴,今兒天未見亮便在府外候著,直到這會子也沒能吃上一口東西,莫說是一個孩子,就連大人也快要撐不住了。

江江揉了揉小魚肉嘟嘟的臉頰,原先淡漠的神色在此刻有了溫柔的漣漪,她矮下身子,“想來應是做好了,讓蘇嫲帶你……”“不要,”話還未說完便被拒絕,小魚鼓著腮幫子堅定的道,“不要蘇嫲,要長姐陪著.”

聞言,江江抬起頭看了看夙淮,他將手負在身後,衝她笑了笑,“去吧,剛好……朕也該見見乳孃了.”

說起江氏,二十二歲的少年收起唇角的弧度,那雙好看的丹鳳眼忽而暗淡,像極了婆娑國蒙了紗的夜明珠。

走在通往小廚的長廊上,小魚拽了拽江江的手,神秘兮兮的問,“長姐可知魚兒為何一定要你陪著?”

“為何?”

“因為,”小魚抬起頭看著江江的眼睛,“長姐不開心,我阿孃說,不開心的時候吃塊糕點,甜味從舌尖蔓延至心裡,就什麼都好了.”

空空蕩蕩的奉公府祠堂裡,單薄瘦削的白衣少年靜靜站立在蒲團墊前,他的目光越過香案落在眾多牌匾裡的其中一個上,兀自失了神。

貼身侍奉的太監點燃一炷香,俯身恭恭敬敬遞至尊者跟前,對方卻並沒有伸手接過。

“粱茂.”

少年低喚一聲。

“奴才在!”

“你有沒有覺得方才那個男孩很像一個人?”

彷彿被時光拉入了歲月深處,他問這話的時候面上怔怔的,沒有任何過多的表情。

被喚做粱茂的太監略略沉吟,而後試探般的開口,“陛下說的……可是東緝事廠的廠公歡喜大人?”

少年長長的眼瞼微垂,視線落在香案下空無一物的某處,“歡喜剛進宮的時候只有四歲,有些資歷的公公們想要給新入的孩子一個下馬威,便將他們關在一間小小的房子裡,不給飯吃,也不給水喝,那一年江江也才六歲,被我養的弱不禁風的小丫頭為了救歡喜,硬是拿著一把匕首將木門一刀一刀的剜出了個洞.”

“歡喜從洞裡爬出來後問的第一句話是,‘阿姐,大娘可做了花糕?小喜餓壞了……’”提及往事,向來老道自持的粱茂公公也忍不住流露出幾分哀慼之色來,“奴才與歡喜大人一塊兒入的宮,彼時,亦同他關在一處,小小的房子裡擠了幾十個孩子,小的四五歲,大的也不過才十一二歲,虧得江江姑娘來了,若不是她為了救歡喜大人將門挖了個洞,我們這些個人不知道還要被關在那裡多久.”

“是啊,一塊兒入宮的有那麼多人,她卻偏偏待歡喜不同,而這……”話及此處,少年似是嘆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無端低沉了許多,“而這才是真正讓我覺得害怕的地方.”

聽出尊者話語裡的脆弱,粱茂不敢隨意接話,他身子彎了又彎,將指尖捏著的香再次呈遞御前,“陛下,您的不易,詡聖惠謹夫人一定都懂得.”

詡聖惠謹夫人是江氏的封號,江江抱著阿孃的屍身跪在金鑾殿前的那夜,夙淮就著八盞琉璃燈翻了許久許久的古箋,方才擬定這幾個字。

死後的追封對於乳孃和江江而言其實一文不值,執意這樣做,不過是減輕自我心底痛苦的一種方式,說到底,他終究還是一個自私的人。

夙淮伸手接過侍者指尖的香,屈膝跪在跟前的蒲團墊上,意識到他的舉動,粱茂嚇了一大跳,連連制止,“陛下是萬金之軀,如此萬萬不可……”白衣少年持香三叩首,直身將其插入案上的香爐裡,他背對著侍者,啞著嗓子低低道,“沒有什麼不可,兒子跪拜母親,天經地義!”

尊者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是一根漂浮在半空中的羽毛,那微不足道的份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年僅十九歲的御前侍奉微微抬頭,帝王纖長的白色身影映入他眼簾,竟莫名生出一種寂寥感。

穿堂風過,吹動少年尊者雪白的長袖,衣訣被風推著收緊的那刻顯現出他愈發清瘦的身形來,於是,這莫名的寂寥中又無端端平添了幾分孤獨。

那張九五王座就像是王母娘娘拔下發簪劃出的銀河,將他和世人分割兩岸,一端是至高無上的權利和漫無邊際的孤寂,另外一端是他的萬千子民和人間煙火。

不能做個正兒八經的男人,是粱茂這一生最遺憾的事,但此時,想到能夠以太監的身份給予少年君王一星半點兒的陪伴,心裡才總算有了絲絲慰藉。

聖上的脆弱和哀傷都是短暫的,等到他回過身來朝向開啟的門扉,面對除卻近侍粱茂之外的其他人時,已恢復了往日的沉穩和淡然。

這天底下,人人都羨慕盛安城裡的皇上,唯有粱茂……心疼著他。

那個位置就如同佛龕一般,而坐在上面的人就像是被囚住的神邸,披著尊榮的同時,亦被尊榮束縛。

夙淮從奉公府的祠堂出來後,被早已等在門外的丞相大人領著去了正院休憩,說是休憩,其實不過是換個舒適的地方繼續忙碌。

他的步子剛剛邁進正院,一沓又一沓的奏摺便跟著來了,緊接著,曲池歷年的卷宗也送了過來。

“好不容易逃到離京都十萬八千里的曲池,卻還是逃不過這些個奏本,”粱茂將一盞剛煮好的香茶放在几案上,忍不住小聲抱怨,“舟車勞動的倦勁兒還未消,盛安城裡的活便追著來了,可不都把陛下當作鐵打的人了麼.”

聽見這話,正翻看著奏章的少年晃了一下神,轉圜過來後唇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乳孃往日裡也常這樣說,將才那一瞬,我恍惚中竟以為她還在這世上.”

江江剛往嘴裡餵了一塊花糕,房門便被慌慌張張的侍者從外推開了,十五六歲的小丫鬟匆匆福了福身,指著外間道,“姑娘可讓奴婢好找.”

“何事?”

“這會兒老太太和各位姨娘姑娘們正在中堂同丞相大人敘話,老太太讓奴婢來請姑娘過去見見父親.”

安頓好君王之後,奉公爺方才有時間安撫府中對他翹首以盼多年的家眷,而今歸來,父女得以一見,約莫是最讓祖母開心的一件事。

江江拿起手絹擦了擦小魚嘴角殘留的糕渣,小聲問他,“魚兒可願隨長姐去見一見父親?”

聽見“父親”這兩個字,正專心致志嚼著糕點的男孩頓住,而後緩緩將頭低下,“魚兒痴傻,父親……不會喜歡的.”

雖只有六歲的智力,但有些事他遠比一個正常孩子看的還要通透,有那麼一瞬間,江江的心揪著疼了一下。

中堂離這兒並不算太遠,只隔著一條長廊,江江跟在侍女身後走向那個讓阿孃守了一輩子活寡的男人,步履沉重。

宋旌文做了大煜朝的肱骨之臣,阿孃便入宮成為皇子乳孃,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距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江江忍不住想,或許在那高高的紅牆巷子裡,母親也曾藏在某個拐角處偷偷凝望過那個人意氣風發的背影。

男人大抵都是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倘若過往的二十幾載裡,宋旌文有那麼一刻生出過想要尋找江氏的念頭,也就不至於到這一刻才知曉江江的身份。

明明近在咫尺的兩個人,卻像是遠隔天涯一樣遙遠。

“姑娘,到了.”

侍女小聲提醒,順勢抬手推開兩扇硃紅色的門扉。

門開啟以後,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道木雕屏風,家主宋旌文就坐在屏風之後的太師椅上,輩分最高的祖母在距離家主不遠的地方坐下,兩側分別坐著各房姨娘與其子女。

宋姒原和父親正說著什麼,聽見門響後應聲望過來,視線觸及到江江,她一下子閉上了嘴巴。

“孩子,”祖母輕喚了她一聲,而後將目光移向宋旌文,“這位便是你的父親,方才聖上在場,你們也沒能說得上話,此番祖母著人喚你過來,是想讓你們父女倆正式見見.”

從前在宮中,因著夙淮的關係,他們不止一次的見過,只不過那個時候,他們一個是赫赫有名的朝臣,一個是喜歡跟在九皇子身後浪蕩的小丫頭片子,而今再相見,已是不同的地點與不同的身份。

江江明白祖母的心意,她對著太師椅上的那個人俯身行禮,只是那句父親壓在舌根處怎麼也出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