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楚閒!楚公子!你走這麼快乾嘛?我都要跟不上了。”

“我又沒要你跟著我!”

楚閒回頭,眼睛紅得的不成樣子,慕容青一驚。

“你哭了?”

楚閒還是嘴硬,“我才沒哭。”

“那你的眼怎麼了?進沙子了?”

楚閒繼續往前悶頭走,不理他。

慕容青還在後面嘰嘰喳喳。

“求你了,等等我。”

“我比你高,腿也比你長,你這個短腿怎麼這麼快?”

“你是不是練了無影腿?”

楚閒忍無可忍,他想拔劍,卻發現自已的“是非劍”早被自已負氣扔了,於是他收回手,赤手空拳,嚮慕容青攻去。

這是個湖邊,湖面上飄滿了白色的花燈,照的夜晚的湖邊也如黃昏一般曖昧朦朧。

慕容青一個閃身,衣袂飄飄,紅色的衣服也籠上了黃色的燭光,顏色淡了些,楚閒再向前攻去,慕容青腳跟點地,向後再躲。

楚閒一邊打,一邊罵:“要你管!我都說不要你管了!你憑什麼管我?我們才認識幾天!”

他哭了出來。

慕容青知道自已玩脫了,他看著楚閒哭的稀里嘩啦的樣子,鬼使神差地,他停了下來。

楚閒沒意識到他會忽然停下,很實在的一拳,打到了他的胸口上。

慕容青一個踉蹌,楚閒的眼眸猝然睜大,慕容青卻趁勢抓住他的手。

“打到我了,就不要再哭了。”

“我說了!我沒哭!”

“好好好,那你流眼淚是因為眼進沙子了,要出拳打我是因為你想試試我的功夫,是嗎?”

慕容青哄他,楚閒依舊賭氣不說話。

慕容青扯著他,將他帶到一塊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楚閒剛要掙脫,慕容青就捂著胸口,吱哇亂叫,楚閒立馬就不敢動了。

“我這,都被你打紫了,我面板白嫩,這下,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緩過來。”

楚閒看著他的胸口,過了會兒,才開口:“我看看。”

楚閒馬上就要後悔他說的這句話。

只見慕容青扯起一個邪惡的笑容,兩隻手要將自已胸口的衣襟扯開,楚閒臉紅得要死。

他哪見過這陣仗,趕忙拿手去捂慕容青要行動的手。

“算了算了,我不看了!”

慕容青嘆口氣:“要看的是你,要不看的也是你,楚公子,你真是把’欲擒故縱‘這四個字琢磨透了……”

楚閒聽他又說話輕薄,忍不住用拳頭戳了他一下,慕容青又吱哇亂叫起來。

楚閒不再看他。

“活該,讓你亂說話!”

慕容青探著頭看他,離湖上白紙花燈近了,其中略黃的燭光,照的楚閒臉上細細的絨毛都可見,看見楚閒微微帶笑,不像方才愁眉苦臉的樣子,慕容青才指著他,頗有些得意,“你看!不哭了吧!”

楚閒還要捶他,慕容青立馬求饒。

過了會兒,慕容青嘆了一口氣道:“你要是總是把自已父母做的錯事歸到自已身上來,你怕是這輩子都歸結不完。”

楚閒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冷冷道:“你什麼意思?”

慕容青趕忙捂住嘴,怕楚閒又捶他,往後躲了躲。

楚閒沒再揮拳,他轉過頭,去看著面前的湖。

他不說話。

慕容青卻好似知道他在想什麼。

“李一青最好的結局便是自我解決,你要真覺得對不起他,就埋了他,也算讓他歸根,馬二欠你個人情,他不定會不同意。”

楚閒轉頭看他,卻意外地與他對視,他頓了頓,迎上他的目光。

“你怎麼知道馬二欠我個人情?”

慕容青先轉過了頭:“我什麼打聽不到?”

楚閒眯著眼看他,提出了一個他自已都覺得離譜的想法,“你不會一直跟著盧照水吧?”

慕容青笑了笑,狐狸似的眼睛裡卻什麼都看不出:“我?別亂說了。”

他從石頭上下來,蹲在湖邊,撈起一個白紙的花燈。

白紙上有字。

白紙黑字。

楚閒也湊過去要看。

只見白紙上八個大字:“燈饗逝者,以慰斯人。”

是春暉鎮民眾自發組織的祭慰活動。

兇手雖都已伏法,姑娘們卻都已逝去。

“傳說水是純潔之物,這湖又長,不知通向哪裡,或許通向奈何也未可知。所以他們往這湖中放花燈,來告慰姑娘們的魂靈。”

楚閒問他:“你怎麼知道。”

慕容青輕輕地將那盞白花燈放回水中,笑了笑:“我去過這麼多個地方,見過這麼多事,我知道的多些,也不足為奇吧?”

楚閒順著白花燈來的地方看去,那裡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小女孩,她扎著兩個垂髻,小心地將自已手裡那盞白花燈放到湖裡,之後閉上眼睛,很是虔誠地祈禱。

旁邊立著的,是徐妙妙。

楚閒聽不見徐妙妙在說什麼,似乎在詢問,之後她便牽著那小姑娘離開了。

“李一青必須得死,楚閒。一命償一命,他就算是皇帝的兒子,他也必須死。”

楚閒望著滿湖的白色花燈,心裡一片荒涼。

慕容青半開玩笑道:“所以,即使他是你的童養媳,你也只能看著他死。”

楚閒一聽他說童養媳這三個字就氣不打一處一來。

“你童養媳童養媳的,掛在嘴邊,什麼意思?”

“而且,我又沒說我要護著李一青。”

慕容青卻精準地抓到楚閒閃躲的眼神,他將手指放在楚閒眼前,楚閒不知何意,皺著眉頭看他。

慕容青晃了晃手指頭。

“你騙人。不然你為什麼跑出來?惱羞成怒?楚閒,你一向擅長逃避,你其實很希望殺人的不是李一青吧。所以事實已定時,你跑了出來。”

“可是,你逃出了客棧,能逃出自已內心的折磨嗎?”

楚閒一下子靜默了下來。

他的嘴唇抖了抖,臉上是像被人看透似的難堪。

他一向不會偽裝自已的情緒,喜怒都在臉上。

他不開心會將眉頭皺得深深的,開心時眉目間都帶著笑意。

這樣的人,極純,也極可憐。

一個被他人看的透透的人,沒人護著,他的一生都可能淪為別人的棋子。

即使他是蒼生閣未來的主人,身份尊貴,卻也躲不開這樣的宿命。

他擅長逃避。

楚閒連現在都在逃避這個問題。

他似乎從沒自已面對過什麼,他擅長等待事情冷卻,然後再戰戰兢兢地出來,最後裝作一個無事人。

他姐姐楚青荇被四大門派圍困的事情,他也是這樣處理的,他明明應該站出去,保護自已的姐姐,然而他卻被自已的父親輕飄飄的一句話阻住了腳步。

“你該怎麼去保護她?”

他到底沒邁出那一步。

他是個膽小鬼。

不折不扣。

他的父親也該很失望吧。

楚閒的眉頭漸漸鬆開,他的心像被砸入了一團墨紙的死水一樣,灰濛濛的。

慕容青不再看他。

似乎給他留足了最後的體面。

“你該去看著李一青,看著他是如何死的,他是你的朋友不是嗎?若是盧照水要死,且死有餘辜,我定會看著他死,說不定還會新仇舊怨一併算賬,給他一刀。”

楚閒被他最後一句逗笑了,像一樹新雨後的葉子,被風吹了,沙沙地往下落雨滴。

他站了起來。

後面卻突然傳來阿九的呼喊:“楚公子!楚公子!”

由遠及近。

“李一青……李一青死了。”

正中楚閒的心臟。

“我剛才……”

還沒等阿九說完,楚閒就往客棧方向奔去。

慕容青去追他。

只剩下阿九孤零零地立在那裡,呆愣著說完了剩下的話:“出去找盧大俠時,看見李一青被抬了出來。”

李一青確實死了。

他一點都沒有從前驕傲的模樣,只是躺在那裡,嘴邊都是血,頭髮雜亂。

楚閒沒有哭。

他只是覺得喉嚨裡像堵塞著什麼東西,讓他的嗓子被澀得生疼。

他去找了馬二,馬二同意他將李一青的屍體帶走。

只是讓楚閒永遠也不要再到春暉鎮來了。

楚閒跪下,對著馬二磕了三個頭。

是替李一青,也是替自已。

楚閒的額頭很快就青了一塊。

馬二背對著他。

他要駕馬離去。

那些小師弟們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睡眼朦朧間,得知了自已敬愛的大師兄是兇手,已畏罪自盡,自家少主要趕回蒼生閣,只留他們在這。

“藏拙,你帶著他們,保護好贈禮,去高家,我要回去一趟,若能趕上,我到隋城與你們會合。”

那個叫藏拙的小師弟道了聲“是”,看見楚閒額頭上青紫,一副狼狽的樣子,也不敢問太多。

楚閒騎馬,背後拴著李一青的屍體。

風吹過他的耳膜,嗡嗡作響,他背上揹著個人,但他此刻卻感覺到了無比的自由和解脫。

這是他自已的決定。

原來,一個人做出一個決定,根本不需要太長的時間。

一個人將這個決定完成,也不需要太長時間。

真正艱難,又耗時長久的,其實是數不清的猶豫和怯懦。

楚閒再經過與慕容青聊天的湖邊時,被慕容青攔下。

“你的劍!”

慕容青將手中的“是非劍”扔到正坐於馬上的楚閒手中,楚閒看了看,又將劍扔了回去,“它不是我的劍。”

慕容青又穩穩接住那把劍,低頭看,道了聲“可惜”。

“縱然它該被李一青贏去,李一青又怎配得上這把劍,他武功再高,也就是個濫殺無辜的,是與非,他就算苦練一百年也不知道。”

慕容青抬頭看楚閒:“不如將它給我吧?”

楚閒只道了聲“隨便”,繞過面前的阻攔,縱馬離去。

慕容青卻使了輕功,硬是緊緊跟隨著。

他怎麼也甩不掉。

他聽不到任何腳步聲,原以為甩開了他,一回頭,慕容青正對著他笑。

竟是直到太陽出來也不曾停下腳步。

江湖輕功第一。

踏雪尋梅——慕容青。

楚閒今天才算是曉得了。

他氣喘吁吁:“慕容青!你做什麼?!”

慕容青掐著腰,朝他笑,像一朵沾露珠的玫瑰,豔卻不俗。

“我和你一起,一個人,多寂寞!”

楚閒勒著馬,冷笑:“我原本回去就難逃我爹一罵,你要同我回去,我怕是難逃一死了!”

慕容青大笑起來,他笑夠了,被太陽光灼到了眼,眯著眼,提出一個很好的解決方案,“你忘了,我會易容。”

楚閒不答他的話,依舊駕馬狂奔。

只不過這次,他不再挑一些崎嶇的地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