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穿過樹冠射向旅館佈滿汙垢的灰色窗簾,齊清手環裡跳出一條爆炸新聞。

“新科技會會長林偉明遭遇謀殺生命垂危,兇手仍在全城逃竄。”

紅色加粗的新聞標題漂浮在灰沉沉的半空中懸停幾秒,緊接著另一條新聞自動重新整理上來。

“私人豪華宴會突現驚人謀殺案,兇手手段血腥,疑似魔法狂熱分子。”

然後,整個房間具有投影功能的電子裝置都閃爍著相同頻率的紅光。

“酒店謀殺案最大嫌疑人仍在逃,警方提醒市民注意安全,謹防陌生面孔。如發現可疑人員,請在保證自身安全情況下聯絡警方。”

齊清扭頭將腦袋埋進散發著一股黴味的枕頭,緊閉雙眼,繼續呼呼大睡。

直到中午十二點的鬧鐘響起,她伸手打掉床頭櫃上的鬧鐘,又在溫暖的床褥裡趴了幾分鐘方慢慢打個哈欠從床上直起腰。

她勉強睡了會覺,睡醒以後身上反而更加疲累,全身痠痛,心臟每跳動一下都扯得神經刺痛。

她不得不屏住呼吸,轉頭看向窗簾外強烈的太陽光線,褐瞳迎著陽光,生生流出一滴酸澀的眼淚。

不等眼淚劃過臉龐,她立刻仰頭抹去眼淚,閉上雙眼轉了轉幹澀的眼珠,接著回頭看向門口。

一陣不緊不慢的敲門聲響起。

上官峰端了一個托盤走進來,抬眸正對上她的眼睛,微微一笑:“睡得好嗎?”

齊清冷漠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別這麼戒備。我們現在不是一條船上的人嗎?這不是你想要的結局嗎?”上官峰毫不客氣地挖苦道,將托盤上的牛奶和麵包放到床頭櫃。

齊清直接掀開被子走下床,目不斜視地走過上官峰,走向房間門口。但上官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容抵抗地拉回自已身邊,低頭,微笑道:“還是吃點吧。你現在臉色這麼差,我怕你一會兒會暈倒。”

“暈倒?”齊清仰頭直視著他眼底輕浮的笑意,恍神間彷彿又看見了監獄裡的火焰仍是熊熊燃燒,用力推開他,“你想多了。”

“那可不一定。”上官峰依然用力抓著她的手臂,言辭堅定甚至嚴厲。

齊清本想掐訣施法將他直接甩飛出去,但他們之間距離太近,任何魔法師都沒有十足的把握在這麼短的距離裡施法成功。

況且,上官峰的力氣大的出奇。

她只好轉頭看了眼放在床頭櫃的麵包和牛奶,嫌棄地皺皺鼻子,甕聲甕氣道:“知道了。”

上官峰立刻鬆開手,雙手放在背後,笑容燦爛地看著她。

齊清在他令人遍體生寒的注視中,面無表情地一口一口嚥下麵包和牛奶。

上官峰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安慰:“別擔心。很多人剛加入組織的時候都像你一樣不適應,但很快你就會知道我們在做一件多麼偉大的事情。”

“我倒是有個問題。”齊清忽然想起什麼,轉頭看向上官峰,口齒不清地說。

上官峰個子很高,但身材瘦弱,長手長腳,總喜歡將自已套在寬大的毛衣或外套,面容清秀的像個乖巧的學弟或懂事的鄰家哥哥,平日裡語氣柔和,周身沒有一絲攻擊性。

如果齊清沒見過他在魔法風暴中心發瘋的樣子,根本想不到他會是恐怖組織中的一員干將。

“什麼問題?”

“你為什麼加入平等教派?”

“為了一件完成一件偉大的事業。”上官峰臉上露出一種近乎痴迷的瘋狂神情,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齊清。

齊清感到一股刺骨寒意,沒有什麼比純粹的信仰更嚇人。

“什麼事?”

“大主教會告訴你的。”

“那在加入平等教派之前,你又在做什麼?”

“你想了解我?”上官峰微微彎腰,舒展的眉眼格外溫柔,讓人如沐春風,似笑非笑地凝視她。

齊清嫌棄地躲開視線:“自作多情。”徑直推開房門,離開房間。

上官峰若有所思地看向空蕩蕩的門口,房內陽光在門口折斷,爬上黑暗的走廊牆壁,像一扇被鋸掉一半的空門。他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徑自耽於幻想,直到往事如煙般從眼前一幕幕消散。他重新抬眸看向走廊牆壁上被光照亮的一小塊頑固汙垢。

這是棟簡陋到不能再簡陋的旅館,一樓大堂裡擺了幾張破舊的木桌子,二樓客房將近半數不能使用,另一半的使用情況也不容樂觀。

齊清跟著教徒們走到客房中最破舊的一間,裡面堆滿了各種雜物,空氣裡還瀰漫著一股刺鼻的腐爛味道。

幸好貧民窟裡缺少衛生消防監管,否則這家旅館早該關門歇業。

教徒從袖中抽出魔杖,對著房間內亂七八糟的雜物輕輕揮動魔杖。雜物騰空而起,在房間內清出一條僅供一人彎腰行走的“小路”。

齊清回頭看了眼默默跟上的上官峰,轉身走進房間,在“小路”盡頭的牆壁上看見一個傳送法陣。

當她再次回到平等教派的地下基地,穿過寬敞到足以產生迴音的巨大空間,從黑暗角落投向她的好奇目光比之前翻了幾倍。

一名禁忌魔法師站在越洪門前等著她,看過她手上閃著微光的“靈魂枷鎖”後,微微頷首,躬身為她開啟房門。

她進門的一瞬間,越洪從辦公桌前霍然起身,一邊大步流星地走向她,一面撫掌大笑:“我就知道你能辦到!比我想的還要快!太好了!”

她張開雙臂用力抱了抱齊清,後者只能身體僵硬地接受擁抱。

“你真是太讓我興奮了!”她一面拍拍齊清肩膀,一面不由分說地從她手裡奪走林偉明的“靈魂枷鎖”,雙眼緊盯著在玻璃容器內橫衝直撞的半透明靈魂,眼底笑意逐漸擴大,像是一場即將襲來的傾盆大雨。

大雨寒冷無情,帶著興奮的隆隆聲響。

齊清提醒:“你滿意了,那我的詛咒呢?”

“自然不會忘記。我可是非常信守承諾的人。”越洪抬手,身邊的禁忌魔法師快步上前握緊齊清手臂,粗嘎嗓音念出一連串混亂的古老咒語。又一陣熟悉的疼痛貼上面板。

齊清閉上雙眼忍受著撕裂般的劇痛一直蔓延進骨髓-詛咒從肢體中剝離的痛苦就像淋了一場深入靈魂的大雪。

她咬緊牙關,繃緊渾身肌肉,任由禁忌魔法師冰冷枯瘦的手鐵鉗般勒住手臂,緊接著驟然鬆開,一股黑煙從微微發紅的手臂內側躍入空中,緩緩飄散。

禁忌魔法師重新退回房間角落。越洪好整以暇地坐回辦公椅,抬手看著在空中不斷搖晃的“靈魂枷鎖”,忽然用一種十分低沉的嗓音問:“你是誰?”

“靈魂枷鎖”裡的白光停止了不知疲倦的轉動,慢慢安靜下來,林偉明有些變形的冰冷嗓音從玻璃容器內部傳了出來。“林偉明。”

越洪臉上揚起一絲笑意,又問:“是誰殺了你?”

“齊清。”

齊清冷不丁打了個哆嗦。

“你死在了哪裡?”

“瓊脂滿月天台。”

“夠了。”越洪心滿意足地收起“靈魂枷鎖”,側頭瞟了眼齊清,打趣道:“我本以為你會失敗。”

齊清冷笑,反唇相譏:“你不是都算計好了嗎?”

“你看出來了?”越洪揚眉,得意地微笑:“看來你找到黃忠天了。我一會兒得好好地罰上官峰。我明明告訴他別讓你抓到黃忠天。”

“我沒工夫跟你玩貓抓老鼠的遊戲。”齊清皺眉,嫌棄地瞟了她一眼,眼底毫不掩飾的冷漠與厭惡深深刺痛了越洪,後者臉色冷了一些,向身邊的禁忌魔法師使了個眼色。

對方徑直走到辦公室南面牆壁,在光滑潔白的牆壁上摩挲一陣,牆壁裡延伸出一條不斷向下的旋轉樓梯。

“現在你已經是我們中的一員。跟我來。”越洪起身走進樓梯,回頭看了眼齊清。

禁忌魔法師站在門邊靜靜凝視著齊清,複雜咒文下一瞬不瞬的眼睛如無盡深淵般漆黑幽深。不知為何,齊清並不怕她,無所畏懼地直視她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譏諷道:“你只不過是她養的一條狗。”

她轉身跟著越洪沿著昏暗的樓梯間一層層下降,直到旋轉樓梯底部出現一抹淡紫色的光暈。細微而密集的機械執行聲透過牆壁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像一場發生在遠方的海嘯。齒輪彼此齧合、鏈條轉動、精密儀器的指標“滴答滴答”一刻不停地計算時間和空間……

她走出樓梯底部的鐵門,抬頭看見兩排灌滿淡紫色液體的高大容器豎立在走廊兩側,一直向前延伸到黑暗盡頭。

每個容器裡都裝著一個赤身裸體的成年人,有男有女,無一例外地懸浮在液體中,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好像泡在福爾馬林裡的屍體,了無生氣。

容器底部連線著許多管道和電線,每個容器邊上都有一臺控制電腦,電腦彼此串聯通向昏暗走廊的幽深盡頭。

玻璃容器儲存的淡紫色液體散發著微光,一圈圈如水波般盪開。這是一種魔法光芒。

越洪雙手背在背後,微微抬頭,用一種十分欣賞且自豪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將近三米的高大容器和容器裡的蒼白人體,滿意地點點頭,轉身看向齊清。

齊清此時站在淡紫色光芒照不到的黑暗中,臉上表情晦明不清,一雙眼睛亮如寒星。

“這是不是一場傑作?”越洪自滿地向她伸出手,問道。

齊清看著這些巨大容器裡翻湧的氣泡和淡紫色液體—漂浮在液體裡的蒼白軀體在她眼底投入一層密不透風的濃郁陰影,居高臨下的死寂五官猶如栩栩如生的陶瓷藝術品,但浮在肌膚表面的嶙嶙血管又格外清晰可見,穩定的電子音暗示著雪白肌膚中仍在跳動的生命,而這樣的蒼白軀體還在沿著黑暗走廊不斷延伸—一陣寒意瞬間襲上心頭,猶如一道驚雷劈入靈魂。她短暫愣了一下,強裝鎮定地低聲問:“這是什麼?”

“是魔法和科技的最高結晶。”越洪喜形於色地自豪道:“這是我耗費幾十年心血準備獻給這個世界的禮物,是計劃的最後一步。”

“我帶你去見個人。”她不等齊清回答,兀自朝黑暗深處走去。齊清連忙邁步跟上去。

這個地下空間不寬但很深。四處迴響著監測儀器單調的滴答聲和齊清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淡紫色的魔法光芒深處出現一道人影。

齊清走近幾步,從對方臉上崎嶇誇張的咒文認出這又是一名禁忌魔法師。緊接著,又有幾名身量相當的禁忌魔法師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她們從中間轉向兩邊,為她們讓出一條前進的道路。

齊清再往前走出幾步,立刻聽見一陣尖銳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她抬頭看見一座堂皇詭異的機械王座從天花板慢慢落下來,落到距離自已只有十幾步的地方。

越洪快跑幾步,踏上王座前幾片薄薄的機械鋁板,坐到王座扶手邊,一隻手輕輕搭在一坨幾乎看不出五官的肥肉上,俯低身子輕聲道:“我又給你找了個得力干將。她剛剛殺了林偉明那個混蛋。”她在說出“林偉明”三個字的時候渾身止不住地戰慄。

肥肉堆裡睜開兩隻眼睛,又咧開一張沒有嘴唇的大嘴,嗓音沙啞地乾笑兩聲。

直到此時,齊清勉強認出了這堆肥肉的形狀,是個癱在王座裡的胖子,穿了一身鬆鬆垮垮的麻布長袍,腦袋歪靠在肩膀一側,燒傷後留下的猙獰疤痕從他的眼角一直蔓延到脖頸,像一場乾涸的烈火永遠凝固在他肥胖變形的身軀裡。他從麻布長袍領口袒露出來的大面積面板上印著特級監獄囚犯的特殊編號。

直到此時,齊清總算明白平等教派為什麼要襲擊特級監獄。但她很好奇,這個胖子明顯已經失去行走能力。他們如何將他救出了特級監獄?

“你是誰?”胖子艱難開口,兩隻眼睛竭力向下望著齊清。

後者低頭,輕聲道:“齊清。”

“齊清?”對方變形嚴重的腦袋思考了一瞬,揚起手指向齊清背後兩排整齊劃一的玻璃容器,高興地問:“你覺得怎麼樣?”

齊清搖頭:“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

“那你就再仔細看看。”

“好。”齊清順從地轉身,抬頭仔細觀察起距離最近的玻璃容器。漂浮在光亮劑裡的中年男性雙臂有著類似的燒傷痕跡,胸口也有囚犯編號,一串閃著耀眼金光的咒文環繞在他的左臂。這是一名走火入魔的魔法師。一名半死不活的魔法師。她一連看了幾個容器,結果都一樣。這些人都是特級監獄逃出來的囚犯,都陷入了走火入魔。

她轉頭看向越洪,又看了眼癱在王座裡的胖子:“這些魔法師在做什麼?”

“他們是控制中樞。”越洪閒庭信步地從王座走下來,語氣和緩地解釋道。

齊清似懂非懂地凝視她:“什麼意思?”

越洪微微一笑:“我已經帶你見過風暴發生裝置。每個魔法師的魔種都是魔法女神的賜福。魔種只能由魔法師本人催動,如果魔法師正在狂暴狀態,他的精神就會高度集中,像個一點就炸的火藥桶,只要做好引導,他們的超凡力量可以遠距離控制魔種。”

“怎麼引導?”齊清只知道陷入狂暴的魔法師一旦施法就會無差別地撕碎一切。

“這是秘密。”越洪將一根手指放到唇邊比劃了一下,一隻手拍上齊清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別擔心。只要你向我們證明你對教派的忠心,你會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偉明的命還不夠嗎?”

越洪殘忍地笑笑:“當然不夠。這只是你摧毀地下城的一點賠償而已。”

齊清無奈,回頭看向癱在王座裡一動不動的男人。因為重度肥胖和嚴重的燒傷,男人面目模糊,根本看不出年紀和原本樣貌。她回憶著從網上搜尋到的平等教派幾十年來的發展歷史,最後一籌莫展地看向越洪,直言問:“他是誰?”

話音未落,越洪臉色突變,一巴掌甩上齊清臉龐,歇斯底里地嘶聲命令:“別太得寸進尺!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誰,你只需要知道,你必須完全尊重他!”

齊清腦瓜子嗡嗡直響,眼前迅速黑了一下。她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被扇巴掌是什麼時候?臉龐火辣辣地疼,胸膛劇烈起伏,但她緊攥雙拳忍了下去:“是。”

越洪滿意地長出一口氣,又伸出手憐惜地撫摸她微微發紅的臉頰:“別怪我下手狠,你以後會明白的。我很喜歡你,你很像我。出去吧。去找上官峰。他會告訴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齊清實在忍不住,好奇地問:“你不怕我出去告密?”

越洪冷笑,眸光幽深:“你知道這城裡有多少教徒嗎?我不需要監控就可以看見你的一舉一動。你知道我從多久以前就開始注意你了嗎?”

齊清一下子不寒而慄,愣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她當然知道在遍地監控的科技城市,再細心的偽裝都不能徹底隱藏自已的蹤跡。可是她從未想過自已這麼早就被人盯上。

平等教派已經在城市中存在了幾十年。而她進入榮城才十幾年。

“城裡所有的高階魔法師遲早都會成為我們忠誠的教徒。而你越早加入我們就能獲得更高的地位。我們正在進行一個偉大的事業!”越洪拍拍齊清肩膀,意味深長又驕傲自滿地低聲呢喃道。

齊清看著漸漸圍上來的十幾名禁忌魔法師,時隔多年再次害怕到雙腿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