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蕊緩緩向小門廊靠近,手中輕輕舉起手槍。從她所在的位置,可以窺見門廊頂部陰影下隱藏的景象。前門半開。慕蕊深吸一口氣,卻依然感到呼吸困難。她做了三次深呼吸,最後一次則屏住了呼吸。她的呼吸與心跳逐漸平緩。她伸出手中的槍,輕輕推動門扉。門無聲無息地向內開啟,彷彿鉸鏈毫無摩擦。透過門縫,她能看到木質門廳與樓梯下方的臺階。慕蕊的腦海中浮現出惜珊與那位名為梁樂珍的女人在生命終結之處留下的血跡,以及某人正從樓梯上走下的畫面。慕蕊首先看到的是一雙腳,接著是兩條腿……
去你的,慕蕊心想,轉身奔逃。她的鞋跟踏在一塊鬆動的圓石上,險些在抵達大門前摔倒。她竭力穩住身體,驚恐地回望那扇敞開的門扉、朦朧的噴泉,以及磚石、玻璃與石頭上斑駁的陰影,隨後衝出大門,穿越街道,顫抖著開啟車門,迅速躲入車內。她重重地鎖上了車門。在將手槍丟在副駕駛座位上之前,她記起了需要重新設定槍支的安全裝置。她祈求車鑰匙尚未拔出,最終她的手指觸及了鑰匙。引擎即刻啟動。
就在慕蕊的手即將觸碰到換擋桿之際,一個身影突然從後座撲向她,一隻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隻手熟練地扼住她的喉嚨。她發出尖叫,卻被捂住嘴巴的手掌所抑制,令空氣憋在氣管之中。她的雙手抓到了一件厚重的外套,隨後是捂住她臉部與掐住她頸部的厚實手套。她掙扎著在駕駛座上起身,企圖擺脫控制,用雙手與指甲對襲擊者發起反擊。
慕蕊右手伸向副駕駛座,卻夠不到槍。她敲打著換檔桿,轉身抓向後座。她的身體變得僵硬,半身懸空,雙膝頂在方向盤底部。她感覺到一張溼冷而肥胖的臉貼在她的脖子和右臉頰上。左手指尖觸碰到一頂厚重的帽子。捂住她嘴巴的手移開,轉而緊緊扼住她的咽喉。襲擊者長臂橫過副駕駛座,慕蕊聽見手槍撞擊橡膠地墊的聲音。那隻手再次掐住她的喉嚨,她掙扎著對抗厚實的手套。她試圖抓撓那張壓在她頸部的臉,但襲擊者輕易地阻擋了她的手臂。雖然嘴巴不再被捂住,但她肺中的空氣不足以發出尖叫聲。她眼前金星閃爍,耳中迴響著嗡嗡聲。這就是窒息的感覺,她意識到。她抓緊座椅的布料,踢打儀表板,嘗試抬高膝蓋按響喇叭。在內後視鏡中,她瞥見自已脖子旁那雙充血的眼睛和泛紅的臉頰。她明白自已的面板同樣泛紅,光線亦是紅色,視野中充斥著紅斑。襲擊者緊貼著她的頸部,熱氣撲面,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低語:“想找那個女人?去德容國。”
慕蕊猛力反彈,用頭部迅速向側後的襲擊者撞擊。劇痛讓她感到一種怪異的滿足。扼住她咽喉的手瞬間鬆開,慕蕊向前倒下,痛苦地深吸一口氣,空氣穿過疼痛的喉嚨進入肺部。她再次吸氣,身體傾斜向右,手越過換檔桿,摸索副駕駛座上的槍。襲擊者再度掐住她的喉嚨,這一次力道更猛,彷彿在尋找致命點。她再次被提起。紅點在她眼中舞動,脖子傳來灼燒般的刺痛。接著,她陷入了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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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自已,顧樂蓉,你的記憶為什麼猶如一團混沌的漿糊?對於帛弘城最後時刻的經歷歷歷在目,而之後的日子則變得模糊不清。賽星公寓那間幽暗育兒室中的玩偶男孩,那個與真人一般大小、擁有玻璃眼珠和殘缺頭髮的詭異存在,卻在我的腦海裡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不明所以,為何那段短暫停留的記憶會如此鮮明。還有,直升機墜橋的那個清晨,冬日的曙光中,孩子們在山丘後嬉戲,歌聲悠揚。當然,還有那張被白色床單覆蓋的床,承載著我軀殼的束縛。我憶起竹思楠自死神手中復甦,藍唇後黃牙顯露,藍眼從蛆蟲盤踞的眼眶中浮現,以及他蒼白額頭上的血跡。但這並非真實,只是我的臆想。
每當嘗試回憶帛弘城最後一次團聚後的時間片段,心中總會湧起一陣狂喜與愉悅,彷彿重獲新生。我曾以為最艱難的日子已然過去。何等的愚昧啊。自由了!我終於掙脫了蘇俊賢和竹思楠的枷鎖!終於逃離了那場恐怖的遊戲!終於不再受噩夢的困擾!
我步出喧鬧的宇寰旅館,步入寂靜的夜色。儘管身體飽受痛苦,那天我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活力,彷彿年輕了數十年。自由的感覺令我腳步輕盈,享受著夜晚的清涼。遠處傳來警笛的哀鳴,但我充耳不聞。我終於自由了!我來到一個繁忙的十字路口,紅燈亮起,一輛藍色的長型轎車停了下來。我走上人行道,敲了敲副駕駛座的車窗。司機是個健壯的中年男子,頭頂光禿,他疑惑地望向我,隨後嘴角上揚,露出微笑,按下車窗開關。“您好,女士,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他問道。
我點頭示意,隨即開啟車門坐了進去。座椅上的人造天鵝絨觸感柔軟。“開車吧。”我吩咐道。
幾分鐘後,我們駛上了州際公路,向著城外的方向疾馳。我僅在必要時才開口指揮。儘管身心疲憊,但操縱司機卻毫不費力。青春的活力再次湧遍全身,我彷彿重獲力量。我倚靠在椅背上,看著帛弘城的燈火漸行漸遠。離城數公里後,我才察覺司機正在抽雪茄。我對煙味深惡痛絕。他隨即降下車窗,將雪茄丟棄。我調整了空調的溫度,繼續默默向西北方向前行。
就在午夜前的一刻,我們穿越了一片荒涼的沼澤地帶,那正是蘇俊賢的飛機不幸墜毀之處。我合上雙眼,思緒飄回了睿達城的往昔時光:在昏黃的燈光下,我們曾在露天的啤酒館中暢飲歡聚;夜晚漫步於晗蕾河畔,感受著城市的寧靜;我們三個朋友因彼此的相伴而欣喜若狂;首次體驗“奪舍”的刺激,令人心潮澎湃。在我與蘇俊賢初識的那些年裡,每逢夏日,我們總會結伴遊歷景天洲各國的首都或度假聖地。曾經,我以為自已或許對他產生了愛慕之情。然而,檀浩博的身影始終縈繞在我心間,於是我總是在寂靜的夜晚,努力剋制著對這位英俊旅伴的愛意。睜開雙眼,我凝望著窗外的黑暗森林和灌木叢,心中一片寧靜,即便知道蘇俊賢的殘軀正躺在那片泥濘之中,與蟲豸為伍,我卻感到異常的平靜。
我們停靠在運萊國加油,而後繼續行程。司機付完款後,我隨手翻閱了他的錢包,裡面僅剩三十元現金,還有幾張卡片和一些照片。對於他的名字,我並未給予太多關注,只是隨意瞥了一眼駕駛執照,並未用心去記憶。駕駛彷彿成了本能反應,我幾乎無需費力便能掌控方向盤。沿著州際公路,我們從萊文城駛入了馳逸州,途中我小憩了一會兒。醒來時,司機顯得有些困惑,開始低語著搖頭,我隨即增強了對他的控制,他便重新專注於道路。我再次閉上眼,任由車燈和尾燈的光斑映入腦海。
當晨鐘敲響三點剛過,我們抵達了弭銳城。這座城市向來不合我意。它缺乏文化的韻味與風雅,對南方風情的忽視讓它顯得粗獷而雜亂,無休止的工業區擴張和無序的住宅建設遍佈四周。我們駛離州際公路,靠近一座大型體育館。市區的街道空曠寂寥。我引導司機前往一家銀行,那是我的目標所在,但面對緊閉的黑色大門,我感到了一陣挫敗。我原本以為將新身份的證件存放在銀行保險箱中是個明智之舉,未曾料想會在週日清晨三點半需要它們。
若非白天的混亂中遺失了我的手袋,一切或許會有所不同。此刻,我身著的黑色雨衣口袋裝滿了東西,那是從破舊大衣中轉移過來的所有物品。我檢查了一下錢包,確保保險箱的鑰匙和銀行卡都在其中。我讓司機在市中心兜了幾圈,但這似乎並無實際意義。大多數十字路口的訊號燈閃爍著黃色,偶爾一輛警車緩緩駛過,排氣管噴出的白煙在寒冷的空氣中瀰漫。
市中心雖有幾家不錯的酒店,但考慮到我衣衫不整且沒有行李,顯然無法入住。於是,我默默指揮司機駛向另一條高速公路,朝著郊區進發。大約四十分鐘後,我們找到了一家標示著“客房空餘”的汽車旅館。路旁的旅館名不見經傳。我曾想過讓司機去前臺登記,但擔心他可能需要與人交流,而我已疲憊不堪,無法精確地操縱他。遺憾的是,我未能在他意志中植入足夠的順從,如今唯有接受現實。最終,我整理了一下發型,透過車內後視鏡自我審視一番,步入旅館,親自辦理入住手續。接待員是一位睏倦的女士,穿著短褲和一件髒汙的T恤。我虛構了我們的姓名、住址以及駕駛證號碼,但她甚至連頭也沒抬,完全未注意到門外怠速運轉的賓士車。如同這類廉價旅館的常規,她要求我預付房費。
“只住一晚嗎?”她問道。
“兩晚。”我答道,“我丈夫明天全天都有事務要處理。他是飲料公司的推銷員,計劃拜訪幾家工廠。而我則打算——”
“總共六十五元。”她報出了價格。
回想過去,這筆款項足以讓我們全家在陽曜州的豪華酒店享受整整一週的住宿。我將錢遞給了那位女士。
她交給我一把鑰匙,上面掛著一顆塑膠制的裝飾品。“您的房間是219號,把車開到後面,停在垃圾箱附近。”
我們依言將車駛向後方,停在了指定的位置。令人驚訝的是,停車場裡竟停滿了各式車輛,甚至還有幾輛半掛卡車擠在後圍欄的邊緣。我開啟車門,回到司機身旁。他癱坐在方向盤前,渾身顫抖,額頭佈滿了汗珠,牙齒不停地磕碰,顯然是在竭力恢復意識。儘管我感到極度疲憊,但我對他的控制並未有絲毫鬆懈。我懷念起覃華清,這麼多年來,即使我未將心思明言,他總能心照不宣。而操縱這個矮胖男子卻令人倍感挫敗,就如同一位熟練的匠人突然面對一堆劣質材料,難以下手。我陷入了沉思。將他留在身邊直至週一並非毫無益處,最大的優勢便是這輛賓士車。然而,潛在的風險遠大於利益——或許已有人察覺到他的失蹤,警方可能已經開始追蹤這輛車。儘管如此,促使我作出決定的關鍵因素卻是我的精神狀態——逃離之初的興奮已被疲憊取代。我迫切需要睡眠,必須從連日來的身心煎熬中恢復過來。如果司機未經適當訓練,很可能會在我熟睡之際掙脫控制。
我俯身靠近,輕撫著他的脖頸。“你會返回州際公路。”我低語道,“繞著城市兜圈。每經過一個出口,你就將速度提高十公里。在經過第四個出口時,閉上你的眼睛,等到我叫你睜開時再睜開。如果你明白了,就點點頭。”
他點了點頭,雙眼直愣愣地瞪著前方,神情呆滯。我本無意“奪舍”於他,但此時此刻,我別無選擇。
“出發吧。”我吩咐道。
我目送著賓士駛離停車場,左轉匯入高速公路。閉上雙眼,我彷彿能看到那長長的引擎蓋,迎面而來的車輛投射出的耀眼光芒,以及加速超越其他車輛時閃爍的尾燈。我能感受到空氣的震動,羊毛衫下的手臂傳來輕微的瘙癢。口中殘留著雪茄的苦澀餘味。我打了個寒顫,略微抽離了心神。當司機經過第一個出口時,他平穩地將速度提升至六十五公里每小時。隨著距離的拉遠,我對他的感知逐漸減弱。停車場的嘈雜聲似乎在耳邊迴盪,微風拂面的感覺也變得清晰。當車速達到九十五公里每小時,司機閉上了雙眼,但這一刻的感觸對我而言已變得模糊不清。
正如預期,汽車旅館內部的裝潢極其簡陋。但這並不重要。我脫下了沾滿雨水的大衣和殘破的花裙。左側身體的擦傷雖輕微,但裙子和貼身襯衣已經無法修復。小指上的傷口比身體其他部位更刺痛。我忍著睏倦,沐浴在溫熱的水流中,洗淨了頭髮,隨後裹著兩條毛巾坐下,任由淚水無聲滑落。我沒有替換衣物,沒有內衣,沒有牙刷。銀行要在週一清晨才開門,這意味著我得等待二十四小時。我只能坐在這裡哭泣。年歲已高,被世界遺忘,我感到孤獨且無助。我渴望回到自已的家中,在熟悉的床上安然入睡,期待著清晨覃華清帶來的咖啡與麵包。我的哭泣,更像是被拋棄孩童的嗚咽,而非成熟女性的哀嘆。
不久後,我側臥在床上,身上仍披著毛巾,拉過被褥和床單覆蓋全身,漸漸陷入沉睡。
我直睡到第二天的正午,被試圖打掃房間的服務員喚醒。我起身前往洗手間,捧起清水解渴,儘量避免與鏡中憔悴的自已對視,然後再度回到床上繼續休息。拉上厚重的窗簾,房間內一片漆黑,空調的微弱響聲營造出靜謐的氛圍。我猶如一隻受傷的野獸,蜷縮在自已的黑暗巢穴中,再度沉入夢鄉。我不記得自已是否做夢。
當晚,當我醒來時,感覺比昨日更為虛弱乏力,周身痠痛。我嘗試整理儀容,卻發現無從著手。花裙已破爛不堪,我不得不一直穿著雨衣。我的秀髮急需梳理,儘管如此,肌膚卻煥發出健康光彩,臉頰線條緊緻,歲月留下的紋路似乎也淡化了。我感覺自已彷彿年輕了幾歲。儘管昨日的經歷令我心悸,但這次的“奪舍”體驗卻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暢。
在停車場的另一端有一家餐廳,那裡的環境讓人不適——燈光如同手術室般明亮,紅色格紋的塑膠桌布上殘留著清潔工擦拭過的水漬,巨大的塑膠選單上印著旅館所謂的“特色菜”彩色圖片。我認為這些圖片是為了不識字的顧客設計的,他們讀不懂那些誇張的描述——“香脆炸薯條!”“地道南方風味玉米片,宛如祖母手工製作!”選單上充斥著誇張的宣傳語和感嘆號。一則旁註解釋了這些奇特的南方美食,並鼓勵北方遊客勇於嘗試。實際上,薯條和玉米片不過是窮困黑人為求飽腹的粗食,不知為何竟演變成新一代人心中的“靈魂食物”。我點了一杯茶和鬆餅,卻等了足足半小時。鄰桌坐著一群粗魯的北方家庭成員,他們喋喋不休,吃相難看。我心中閃過一個想法:如果法律要求兒童和成人必須在不同的公共場所進行進食,這個國家或許會變得更加有序。
返回汽車旅館時,夜幕已經降臨。無所事事之下,我開啟了電視機。雖然我已經超過十年未曾觀看電視,但節目內容似乎並沒有太大變化。體育頻道充斥著暴力的橄欖球比賽。“教育”頻道反覆播放著相撲的美學。第三個頻道正在播出一部被頻繁廣告打斷的電視電影,講述了一位雛妓的故事,一位社會工作者費盡心思想將她從墮落的生活拯救出來。這無聊的情節讓我想起年輕時代流行的廉價偵探小說。透過譴責那些令人憤慨的禁忌行為——過去是“自由戀愛”,如今則被媒體稱為“兒童色情”——反而激發了人們對於這些刺激細節的好奇與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