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外清新的空氣與昏暗的暮色讓我的思緒變得異常清晰。一整天置身家外,確保了竹思楠的任何圖謀都無法實施。她向來謹慎,即使風險微乎其微,也不會繼續停留。正當我在古炮臺步道上顫抖時,她想必已登上了返回浩宕城的航班。次日清晨,我預期會收到她的電報,內容幾乎可以預見:樂蓉,蘇俊賢之死太過悲慘,我心痛不已。你願意陪我參加葬禮嗎?念你,竹思楠。
我察覺到,自已之所以猶豫,是內心仍貪戀著家中那份溫暖與安逸。實際上,我是恐懼於掙脫舊日生活的枷鎖。我本可選擇留在安全地帶,派遣覃華清回家取那唯一無法捨棄之物,隨後駕駛車庫中的汽車,在竹思楠電報到達前,駛向遠方,讓未來的悵惘由她去承擔。想到此,我不禁笑了,開始斟酌如何向覃華清下達指令。
“顧樂蓉。”
我猛然回頭,驚訝萬分。畢竟,覃華清已有二十八年未曾開口。
“顧樂蓉。”他面部扭曲,咧嘴一笑,黑牙畢露。右手緊握匕首,我瞬間瞪大了眼。望進他空洞灰暗的眼眸,一切瞭然於胸。
“顧樂蓉。”他再次喚道,匕首隨之揮來。我無力抵擋,但幸運的是,轉身之際,手提包也隨之轉動。刀鋒穿透外套,劃破皮質手提包,最終刺入我的左肋。然而,正是這手提包緩衝了攻擊力度,奇蹟般地保全了我的性命。
我奮力舉起父親那沉甸甸的柺杖,精準無誤地刺向覃華清的左眼。他即刻失衡,卻未發出一絲呻吟,旋即再次揮舞利刃襲來。我敏捷地後撤兩步,而他的視線已模糊不清。雙手緊握柺杖,我雖動作笨拙,但仍猛力劈下。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柺杖再度擊中了他的眼眶。我又謹慎地退後三步。
鮮血順著他的臉頰潺潺流下,眼球駭人地懸掛在面頰一側。然而,他竟咧嘴笑開,昂首緩緩抬起左手,將那眼球生生扯出,擲入海灣深處。隨即,他如猛獸般向我撲來,我慌忙轉身逃遁。
我拼盡全力加速奔跑,但僅邁出二十步,右腿的劇痛便使我步伐踉蹌。又堅持了十五步,我已氣喘吁吁,心臟狂跳,彷彿要衝破胸膛。左側身體傳來陣陣涼意,傷口隱隱作痛,如同寒冰貼膚。回首一望,覃華清正以驚人的速度逼近,其步伐之大,遠超我的想象。在正常情況下,他只需四步即可追及於我。然而,操控一個身受重傷的身體奔跑絕非易事。再回望時,我不慎趔趄,險些摔倒。此時的覃華清嘴角上揚得更加猙獰,鮮血從空洞的眼窩中不斷湧出,染紅了牙齒。四周寂寥,除了我們二人,再無他人蹤影。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手緊緊抓著扶手,以防失足。隨後,我沿著曲折的步道和鋪設著瀝青的小徑來到了街上。街燈閃爍了幾次,隨即穩定地亮起。在我身後,覃華清敏捷地兩步跳下階梯,我暗自慶幸自已為了乘船而選擇了平底鞋。我加快步伐前進,眼前是兩位老人以看似慢動作的速度互相追趕,這幅奇異景象若被旁人目睹,定會引人側目,但幸運的是,此刻街道空無他人。
我轉進一條靜謐的小巷,四周的商店門扉緊閉,倉庫內一片空曠。左側延伸出蘊藉街,而右側不遠處,昏暗的店鋪間,一個瘦削的身影緩緩出現。我朝著那方向前行,儘管身體已接近極限,幾乎要暈厥過去,腿部劇烈的抽筋帶來前所未有的痛楚,讓我幾乎無法站立在人行道上。覃華清緊跟在我身後約二十步的距離,並且正迅速逼近。
前方高大的身影是一位穿著棕色尼龍夾克的黑人男子,他手裡提著一個裝有帶框黑白照片的箱子。他的目光首先與我相遇,隨後越過我的肩膀,注意到了十步開外的追擊者。
“嘿!”他剛欲出聲,我便運用了我的操控能力,侵入了他的意志。他如同被無形之線操縱的木偶,全身顫抖,嘴巴大張,眼神變得呆滯,在覃華清即將觸及我的外套之際,他戲劇性地倒下,橫亙在我們中間。
箱子騰空而起,玻璃碎片散落人行道,發出清脆的破裂聲。一束脩長的棕色手指猛然伸向了那潔白的咽喉。覃華清敏捷地反手一推,意圖擺脫黑人的糾纏,然而對方死死纏住他不放,兩人如同初學者舞者般笨拙地扭打成一團。我步入小巷深處,臉頰貼上冰冷的磚牆,試圖讓紛亂的思緒與力量回歸體內。操控這位陌生人體現出的艱鉅,使我筋疲力盡。目睹高大身影踉蹌的背影,我不禁湧起一絲不合時宜的笑意。
覃華清動作迅猛,刀鋒直入黑人腹部,抽出後再一次刺進。黑人則以指甲摳進了覃華清僅存的右眼,牙齒狠狠咬住了他的頸側靜脈。我的意識朦朧間感知到刀光第三次閃現,穿透黑人的身體,儘管心臟仍在跳動,表明控制並未中斷。黑人猛然躍起,雙腿如剪刀般將覃華清掀翻在地,上下頜緊鎖於對手堅實的脖頸,指甲在白皙肌膚上留下道道血痕,雙方一同倒地。
“結束他。”一個念頭閃過。黑人徒勞地摸索著覃華清的眼眶,卻被覃華清左手猛然一扭,腕骨斷裂。即便如此,黑人仍未放棄掙扎,手指繼續胡亂抓撓。覃華清前臂抵住黑人胸膛,使出渾身解數將其舉起,彷彿父親溫柔地託舉孩子玩耍的場景,卻充滿了生死較量的殘酷。黑人口中咬下的皮肉並不足以致命。緊接著,覃華清從上方、左側、右側連貫刺出三刀,第二刀正中黑人咽喉,鮮血如泉湧般濺灑在二人身上。黑人的腿抽搐了兩下,生命跡象逐漸消逝。覃華清順勢將他推開,我轉身,快步沿著昏暗的小巷離去,心中五味雜陳。
隨著夜色漸深,我驚覺自已步入了一條死衚衕。這裡一側是倉庫的背面,另一側則是面向海灣的古炮臺碼頭,金屬牆面無窗,顯得格外冷硬。左側蜿蜒著一條街道,然而其幽長、昏暗及荒寂讓我望而卻步,不敢輕易嘗試逃離。正當我轉身之際,一抹黑影悄然掠入了身後的狹窄巷弄。
我努力想要建立聯絡,卻發現目標無從尋覓。覃華清似乎徹底消失了蹤跡,讓我困惑於竹思楠是如何實現這一手的。
此時,碼頭的側門緊閉,而正門遠在大約一百米之外,同樣上了鎖。就在這時,覃華清猛然衝出巷口,目光四下掃視,企圖定位我的位置。昏暗之中,他滿是血痕的臉龐幾近黝黑,踉蹌著向我逼近。
情急之下,我舉起父親遺留的柺杖,擊碎了門玻璃的下半部分,並小心翼翼地穿過碎片伸出手去。心中暗自祈禱門上不要有上下門閂,因為那將意味著絕境。幸運的是,門僅配備了一個簡易的旋轉把手和一個門閂。我的手指觸碰到冰涼的金屬把手,在覃華清踏上身後人行道的瞬間,我迅速拉開門閂,閃身進門,旋即重新拴上門閂,隔絕了外界的危險。
房間內一片漆黑,寒氣自冰冷的水泥地面悄然升起,小船們在各自的泊位隨波輕輕搖曳。不遠處,大約五十米外的辦公室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線。我暗自希望這裡能配備有報警系統,但考慮到碼頭的老舊以及資金的匱乏,這顯然成了奢望。覃華清用力一擊,前臂撞碎了門上殘餘的玻璃,我連忙向那抹光亮靠近。他迅速收回手臂,對門猛地一腳踢去,門閂伴隨著木屑的剝落而鬆脫。我瞥了一眼辦公室,裡面僅有的聲響是電臺談話節目的低語,那扇門似乎遙不可及。緊接著,覃華清再次重踹,力道之大令人咋舌。
我急中生智,轉向右側,躍上了正緩緩靠岸、微微顛簸的觀光遊艇。僅僅幾步,我便進入了遊艇狹窄的前艙,關緊了輕薄的艙門,透過耐熱有機玻璃製成的舷窗向外窺視。
覃華清的第三次猛踹徹底將門卸下,他魁梧的身影瞬間填滿了門框,右手緊握的刀鋒在遠處街燈的微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光芒。
我在心中默默祈禱,期盼有人能察覺到這邊的動靜,但辦公室內依舊只有收音機裡尖銳的對話聲,沒有絲毫反應。他沉穩地邁出四步,停頓片刻後,縱身一躍至第一艘小艇上——那是一艘裝備船尾馬達、無艙蓋的小船,短短六秒,他已回到堅實的水泥路面上。第二艘船擁有一個小船艙,覃華清不費吹灰之力便踹開了艙門,響聲震耳欲聾。很快,他又回到了路上。我的藏身處,在這一排船隻中的第八位,至今他似乎仍未察覺到我因緊張而狂跳的心臟。
我移步至船的另一側,透過右側的舷窗向外窺視。光線在模糊的有機玻璃後變得散亂而扭曲,依稀間,我捕捉到一抹白髮的影子,與此同時,收音機的頻道轉換了,悠長的室內迴響著洪亮的音樂聲。隨後,我又折返回另一個舷窗旁。只見覃華清剛剛結束了對第四艘船隻的仔細搜查。
我合上雙眸,刻意調整呼吸,試圖在腦海中重現那位每日黃昏沿街緩行、腿微彎的老者的形象。緊接著,覃華清完成了對第五艘稍顯修長的遊艇的檢查,那艇上多處可藏人之處均未逃過他的法眼,然而搜尋無果後,他再次回到了路上。
“別再去想保溫杯中的咖啡,也別掛念填字遊戲了。快來與我匯合!”我心中默唸,試圖完成心理聯絡。
及至第六艘,那是一艘配備有尾部馬達的小型快艇,覃華清只是匆匆一瞥,並未登船。至於第七艘,則為一艘帆船,其桅杆摺疊收攏,帆布嚴實地遮蔽著船艙。覃華清迅速拔出刀具,刺破了厚重的帆布,繼而以沾血的雙手撕開帆布,彷彿揭開神秘的面紗,遺憾的是,這次搜尋同樣沒有收穫,他只能重返路面。
“把咖啡忘了吧!快來尋找!抓緊時間!”我繼續默唸。
覃華清躍上了第八艘船的船艏,隨之而來的是船體輕微的震顫。我發現自已無處躲避,除非能擠進座位下那狹小的儲物格,可即便蜷曲身體也難容身其中。我解開了綁在長凳坐墊上的帆布帶,但在這密閉空間裡,我的喘息聲顯得異常沉重與響亮。我將坐墊作為掩護擋在面前,身體蜷縮成胎兒狀,而覃華清則在右側舷窗外來回踱步。時間緊迫!他猛然間貼近有機玻璃窗,面孔距離我不過一尺,嘴角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角度上揚。緊接著,他步入了船艙。
“快!快!快!”我急促地在默唸裡催促著。
覃華清在艙門邊蹲下,我企圖用腿阻擋那扇百葉門,然而右腿卻不聽使喚。他一拳擊穿了脆弱的木板,緊抓我的腳踝不放。
“原來你在這裡!”席先生的聲音帶著顫抖,手電筒的光束射向我們。覃華清猛力推門,我的左腿因劇痛而扭曲。他的左手緊緊拽住我的腳踝,右手持刀從門縫中猛地刺入。
“嘿——”席先生呼喊著,我竭盡全力影響他的意志。老人瞬間僵住,手電掉落,隨即解鎖了他的左輪手槍。
覃華清揮舞著刀子,一時之間,坐墊中的泡沫四處飛散,刀鋒不慎劃破了我的小指指尖。
“立刻!馬上!別停!”我愈發急切地用默唸催促席先生。
席先生緊握左輪手槍,果斷扣動了扳機。儘管子彈在夜色中失去了蹤跡,但槍聲卻在水泥地與水面上久久迴響,蕩起陣陣漣漪。
'靠近點,你這愚鈍的傢伙!行動起來!'我繼續默唸。
覃華清再次奮力推擠著艙門,身體竭力擠入門縫之中。他先是鬆開了對我的腳踝的鉗制,解放了他的左臂,然而幾乎是同時,那隻手便猛地伸入船艙,試圖抓住我。我急忙向上摸索,觸動開關,頭頂的燈光瞬間亮起。映入眼簾的是他那空洞無神的黑眼窩,在外界微弱光線透過破碎玻璃的照射下,他那傷痕累累的臉上更添了幾道暗黃的光影。我急忙向左側挪動,可覃華清的手如同鐵鉗,緊緊攥住我的大衣邊緣,用力將我從長椅上拖拽而出。他雙膝跪地,右手因此獲得了更大的揮砍空間。
“快!”我急促的命令響起。
緊接著,第二聲槍響,席先生的子彈準確命中了覃華清的右臀,迫使他痛苦地跌坐下來,呻吟不止。我的大衣在掙扎中被撕裂,紐扣散落一地,甲板上一片狼藉。刀鋒一閃,刺進了我身旁艙壁,隨即又猛地抽出。
席先生踉蹌著躍至船頭,幾乎失足,緩緩繞行至右側船舷。我用盡全力將艙門壓在覃華清的手臂上,企圖阻止他的進一步攻勢,但他並未有絲毫放鬆,仍舊拼命將我拉向他。無奈之下,我只能跪倒在地。刀光再次閃過,穿透了泡沫坐墊,同時也在我大衣上留下了一道劃痕。手中的坐墊已所剩無幾,防護作用微乎其微。此時,席先生已悄無聲息地移到距離我們約一米之處,雙手穩持手槍,對準了船艙頂部。
覃華清猛然收回利刃,擺出鬥牛士般的架勢,嘴角咧開,露出沾血的牙齒,彷彿是在宣告自已的不屈與勝利。而我,分明在他僅存的眼眸中,看到了竹思楠那份瘋狂與決絕,正熊熊燃燒。
席先生扣動了扳機。子彈穿透了覃華清的脊背,繼而鑽入左側船舷的排水孔中。覃華清如同被猛然拋上甲板的魚兒一樣,雙臂伸展,倒地掙扎。他那僵硬、蒼白的手指無力地在甲板上敲擊著,手中的刀也隨之墜落。我指示席先生上前幾步,將槍口緊貼著覃華清的太陽穴,又一次果斷開火。槍聲沉悶,迴響空洞。
碼頭辦公室內的洗手間存放有一套急救裝備。我安排席先生守在門外警戒,自已則進去處理小指的傷勢,併吞下了三片阿司匹林以緩解疼痛。
我的外套已滿是不堪,鮮血滲透,染紅了底下的印花裙。說來也怪,我本就不偏愛這條在我看來既單調又過時的裙子,相比之下,我對那件外套卻情有獨鍾。此刻,我的頭髮凌亂不堪,沾滿了細碎的泡沫顆粒。我用水沖洗臉頰,手指充當梳子,反覆整理著頭髮。令人驚奇的是,儘管手提包被刀刃貫穿,它依然掛在我的肩上,只是包內物品大多散失。我將鑰匙、錢包、放大鏡和紙巾一一搜集起來,放入外套寬敞的口袋中,隨後將破損的手提包遺棄在洗手間裡。父親的柺杖也不知何時失落,其丟失的地點在我腦海中已然模糊。
我謹慎地從席先生手中接過沉甸甸的左輪手槍,他的手臂僵直伸出,手指保持著彎曲的姿態。經過一番摸索,我成功開啟了轉輪,發現裡面尚餘兩顆未發射的子彈。難以置信,他竟攜帶著滿載六發子彈的手槍四處走動。回想起多年前那個愉快的夏日,檀浩博曾告誡我:手槍的彈巢中至少應保留一個空位。在那些日子裡,我們常前往小島進行射擊練習,我和竹思楠依偎在嚴厲教練的身旁,任由他們托起我們的手臂,指導我們精準瞄準,期間不時傳出緊張的驚呼。在溫暖明媚的陽光下,檀浩博教導我計運算元彈數量的重要性,而我則沉浸在對他的迷戀中,沉醉於他身上剃鬚水與菸草交織的甜美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