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劉葉貞長嘆一聲,“說出來了,你總算把你心裡真正想的說出來了。
媽也不怪你,也不怪這墳裡的他,該怪的是我自己啊!”
“你親爹走後,我本來想要當一輩子齋姑娘的,雖是花齋吧,也算齋姑娘。
可是我塵根不淨,一腳踩進了稀泥裡,一步踩稀步步稀,就這樣稀裡糊塗地過了一輩子。
我也活得差不多了,你放心,你最後會明白的,走吧,回家了,扶你媽我一把.”
根娃扶著她的胳膊,劉葉貞站起來,走了幾步又轉身對著張燦的墓碑說:“他表叔啊,你等著,你等著啊,你等我一年,我也快了.”
接下來的一年,劉葉貞一個月一個月地看著見老,一年就象是老了十年,她原來小半白的頭髮變成了全白,背越來越駝,飲食越來越差,人越來越瘦,兒孫要送她去醫院檢查,可她堅決不去任何醫院,不吃任何藥。
終於在張燦週年忌日的前七天,劉葉貞倒床了。
王惠貞和林芳貞來看她,陪她說話,她說:“羅芹貞田英貞鄭琴貞她們都走了,該我了.”
“阿彌陀佛!”
王惠貞和林芳貞儘量找好話來安慰她,要她別多想。
她苦笑著說:“其實我們幾個都配不上這個‘貞’字,只有你們兩個配用這個字,你們才是真正的齋姑娘.”
王惠貞:“你別這麼說,其實我也不配這個字,你們知道的.”
林芳貞笑了笑說:“一個字,一輩子!一輩子,一個字!”
劉葉貞:“兩個好姐妹,你們多陪陪我.”
王惠貞和林芳貞說:“我們每天都來陪你.”
姐妹三人每天都說過去的事,從能記得的最早的事,說到現在;說齋姑娘的事;說其他女人的事,也說男人的事,說人活著的這個世上的事,也說佛祖那個遙遠世界的事。
熬到正好是張燦週年忌日的這一天,劉葉貞終於快不行了,她把兒子根娃和兒媳葉秀秀叫到床頭說:“當著你們王大孃林大孃的面,我說最後一件事。
根娃你聽明白了,記牢了!我死後,你要用兩個棺材,一個棺材就裝我現在穿著的這身衣服,裡裡外外的全部衣服裝進去,還有——還有這兩人個小人兒,跟我的衣服放一塊兒,其他什麼都別裝,這個棺材跟你爹李當歸葬在一起.”
她說著拿出兩個木雕小人兒,拿著一個上了紅漆的說:“這個是我,穿了紅衣服,漂亮,就象當年嫁給他時的那身紅.”
她又拿出另一個小木雕人兒,這個包了一層亮閃閃的金箔,她說:“這個是你爹李當歸,他爹啊,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只有這樣來贖我的罪過了。
這金只有一層,算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吧.”
她把目光移到根娃臉上:“我生了你,養了你,沒有求過你什麼,今天,我要求你做的事,你必須答應了,不然,我去了那邊也不能原諒你.”
“媽,你說,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
根娃泣不成聲。
“另一個棺材裡裝不穿衣服的我,什麼都不穿,從頭到腳,一紗一線都不要穿,只裝我這個人。
把這個棺材挨著你表叔張燦埋在一起,兩邊的墳都不要立碑,不要寫上我的名字,什麼都不寫,我不是劉玉葉,也不是劉葉貞,你要是不照我說的做,就——就不是我兒子.”
“我——我這個鬼是你們李家的鬼!我這個人是——是——是他張燦的人.”
劉葉貞閉上眼睛,身一條路,魂一條路,走了。
一個人同時用兩個棺材,分埋兩處。
劉葉貞的葬禮成了全壩子古往今來最奇怪最特別的葬禮,引出人們無數的閒話,無數的感慨。
近處遠處還健在的能來的齋姑娘們都來了,共有七八十人,都來參加這個最具爭議的曾經的齋姑娘的葬禮,她們要為她唸誦三天三夜的超度經。
靈堂容不下那麼多齋姑娘,於是在院子中臨時搭建了一個佛事棚,齋姑娘們分成三班輪流不停地敲著木魚唱誦佛經,她們誰也不知道佛是該懲罰還是該接受這位飽受非議的是齋姑娘又不是齋姑娘的女人。
可齋姑娘們還是盡心盡力地念誦著經文,超度著這位她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姐妹。
唸經的空暇時間,王惠貞和林芳貞坐在一起唸叨著劉葉貞的生前事,林芳貞看著天空突然唸了一句“一身為二置心安.”
“什麼?你在說什麼?”
王惠貞不解地看著林芳貞。
林芳貞:“我在唸劉葉貞的那四句偈語中的最後一句,‘一身為二置心安。
’,一身為二,一身為二啊,現在解開了,你明白了嗎?”
“‘一身為二置心安’,明白了,明白了!”
王惠貞說,“只有這樣,她才心安啊,劉葉貞啊,我最初知道她跟張燦相好時,心中也曾有些鄙視過她。
可是後來,我慢慢地理解她了,現在,我竟然佩服她了,佩服她啊!她這一生做出來的事情,不是其他每個人都做得出來的,她了不起,了不起啊!”
“我跟你想的也一樣,說心裡話,在某些方面,她比我們倆都強啊!”
林芳貞拍拍王惠貞的手背,感慨地說。
年近八旬的方濟士也參加了這場葬禮中的佛事活動,他是主持者。
佛事中間休息時,王惠貞看著方濟士瘸著的腿,感慨地說:“方大哥,這些年不容易啊,現在有什麼困難嗎?要不到我們養老院來吧,那裡吃住看病什麼都方便.”
方濟士笑了:“謝謝王大妹,心意我領了,我的日子還算過得去,託佛的洪福,我靠雕刻佛像和替人看相,錢是不缺的。
生活上也有侄孫輩照顧,除了這腿不方便,身體也沒其他毛病。
王大妹啊,我說過活著就是修行,現在看來你修行得不錯啊,要成正果了.”
王惠貞頓了頓:“什麼正果喲,不過是隨緣、隨心罷了.”
她看看劉葉貞的靈堂,又看看佛事棚里正唸經的齋姑娘們,接著說:“一個一個都去極樂世界了!方大哥,我們這批齋姑娘應該是最後一批齋姑娘,這些人走完後,這世上怕就再也沒有齋姑娘了吧?六百多年的風俗,在我們身後就斷了吧?你修為高,你說說,這——這好還是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