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宮變之後,人人都傳聞說是那位風華絕代的妖皇已經葬身在紫宮的大火之中,即便如此,韓延事後還在城中搜尋了幾日。
說是在緝捕反賊,實質上,大概還是想要親自確認慕容衝死亡之事。
街頭巷尾,人人嘆息。
京中傳出童謠,稚子天真唱:鳳皇兒,鳳皇兒,何不高飛還故鄉,無故在此取滅亡。
想也知道,這童謠也是韓延找人傳出來的。
無外乎說慕容衝不肯返鄉,最終死在長安,也是咎由自取。
但歸根結底,慕容衝稱帝兩年,治國方略之中,除了拒絕東歸一事之外,也未曾在大德上有虧。
事情已經告一段落。
她再想這些,也是沒有用處了。
那夜他們一行人倉促自宮中逃出來。
先便去了墨彤昔日故交開的那間茶樓。
結果掌櫃的看見墨彤已死,當即便決定離京逃難。
總算那位老闆娘還講些義氣,將當初預先埋在茶樓的暗道以及暗道所通往的城外小屋交予他們。
才讓他們設法躲過了之後幾日的搜捕。
慕容衝多年之前的內傷便一直未曾痊癒過,再加上那夜竭力而戰,勞損過度,當時被謝玄硬生生打暈,之後雖然人醒了,身體卻又被驟然復發的舊傷擊垮。
但好在他冷靜下來之後頭腦還算清醒,支撐著為他們指路,一路逃到了阿房城城郊的一處宅子。
地方也不算很大,只是位置僻靜,又有一些親衛鎮守著。
想來都是對慕容衝真正忠心耿耿的人。
都是陌生面孔,從前也未曾見他在身邊帶過的人。
這個時候見他重傷,卻極為認真的救治守護。
也不多問什麼。
若不是真正信得過的人,也不至於放在這裡。
看那棟宅子的情況,倒像是佈置已久了。
慕容清略有些詫異。
因為覺得像慕容衝那樣完全不在意自己生死的人,應該不會早早為自己留下退路。
因此趁他清醒著喝藥的時候就隨口問了他一下。
她一問,慕容衝臉色便黯然下去。
但還是告訴她,這處房子,原本是為墨彤準備的。
慕容衝說,他原本並不在乎墨彤。
況且自身處於如履薄冰的危機之中。
從前便想著,就算不在意人家的一片心意,卻也不能若無其事一眛接受那個人對自己的好。
所以留下這處宅邸與這些護衛,想著有朝一日,若是不再需要留她在身邊的時候,至少讓她有一個可以安度餘生的地方。
墨彤曾經說過,她喜歡阿房城,因為鳳凰止阿房。
若是她自己留不住慕容衝,便想要留在這座可以讓鳳凰停留的城市。
慕容衝當初聽到那樣的話的時候,儘管不以為然。
卻還是暗自為她置下了這座房子。
想著有朝一日,不得不離開她的時候,至少讓她留在這裡,也許她心裡還能歡喜些。
豈料真到了這一天。
房子在,滿山梧桐也在,他果真止步於此。
但當初那個說要留在阿房城待鳳皇眷顧的女人卻已經不在了。
屍骨總不能久放的,到了阿房城沒多久,謝玄便將墨彤的屍首火化了,那個時候慕容衝因為傷重的緣故不能起身不能見風,只好坐在輪椅上看著窗外柴堆之上燃燒的火焰。
烈焰之中,卻看不見逝去之人的魂靈。
能浴火重生的只有鳳凰。
他不是,墨彤也不是,因此到最後,能留給他的,也就只有一個骨灰罈,便放在他的窗前。
慕容衝臥床那些日子,無事之時,總一個人靜默注視那個青瓷骨罈。
一言不發,也看不出有多少悲傷,只是那樣少見的沉靜,卻讓慕容清不由為他心痛。
慕容清原本想要將那個骨罈早日下葬的,慕容衝卻說,他想要親自為墨彤送葬。
那就只能等著了。
到最終,韓延還是硬生生將緞隨推上了皇位。
鮮卑族人陸續踏上東歸的旅程。
很多人在權勢爭鬥之中死去了,但阿瑤還活著,活的很好,鮮卑族之中暫時還沒有人敢動他,他會在重臣的保護下一直活下去,等待屬於他的時機。
依然是擔心的,但知道阿瑤還活著,心裡總是有些安慰的。
慕容衝的傷勢在謝玄的照料之下勉強被壓制了下去。
瞳早已離開,便只有她與謝玄陪著慕容衝,眼看著慕容衝親自挖坑,又親手珍而重之的將骨罈放在地下,一鏟一鏟將泥土覆上,道最後立碑之時,卻猶豫了。
說什麼呢?其實也沒什麼好說。
若說是愛妻,那是謊言。
若說大燕淑妃,或者內廷女官之類的話,又覺得太過於疏離。
到最後,還是隻留下一座空碑。
慕容衝說,就那麼放著吧,反正他已經決定留在這裡了。
歲月漫長,總能想得出一個好一點的墓誌銘出來。
做完這些事,再回去的時候便已經快到傍晚時分了。
她與慕容衝並肩緩步回去,謝玄刻意落後幾步,給他們留下空間。
才走了沒幾步,便聽慕容衝道:“阿姐,你走吧.”
一時尚未反應過來,過了片刻,才突然間意識到慕容衝的意思。
她自己心裡早清楚,總不能一直陪慕容衝一起留在這裡,更何況,以慕容衝的性格,也不會讓自己成為她與謝玄的負累。
也不想說什麼虛偽的話,只問他,“你以後打算怎麼辦呢?”
慕容衝道:“現在還未曾想過,但有田產在這邊,總也不至於餓死。
我想一直守著她吧.”
說話間,不免又回頭,再度看了眼已經淹沒在夕陽餘暉之中的那座孤墳,低聲道:“有些時候不願說謊,但到了現在,我卻是真心希望,在她活著的時候,我若是真心愛過她,哪怕一瞬間也好。
此時此刻,也不至於這樣難過.”
活著的時候對不起人家,便用餘生來償還吧。
這是慕容衝的驕傲,誰的情都不欠。
而她,也該有自己的打算了。
慕容衝接著說道:“你同謝玄一起去遼東吧。
再怎樣,你的父親兄長都在那邊,他們會照顧你,我也可放心.”
“我是打算去遼東,”慕容清道:“想把母親接出來,以後一家人一起生活。
只是不想再與皇室牽涉關係了,我們做普通人,謝玄那麼厲害,琴棋書畫什麼都會,又說什麼文韜武略的,再怎樣,不至於養不起我們.”
也不是出於虧欠,只是覺得緞昭儀這一生過得實在太辛苦。
若有機會,真心想要將她接出來,遠離權力中心,安安心心過日子。
慕容衝道:“這樣我也安心了。
你放心走吧,等到哪天,若是我覺得我快要死了,就一定會遣人送信給你。
等到那個時候,若是還有可能,你就再來一次,將我與她葬在一起吧.”
欠人一世情,便用一生來還,倒是公正。
她輕輕點頭,道:“我知道了。
若是他日我有不測,也告知於你。
你可會為我哀悼?”
“我只盼你平安.”
慕容衝又說:“明日就走吧,只是,走的時候,就不要與我道別了,我不想眼見你離開.”
糾纏這麼多年,終究有舍的時候。
夜深難眠,她敲開謝玄房門,說起這些事,謝玄也只得勸她,人與人之間,緣分總有盡頭。
不能相伴一生,那別離便是遲早之事,無須傷感。
她又忍不住問謝玄,“那你我呢?會否也有緣盡的一天,你對我說不必傷感,然後就從我面前走掉再不回頭?”
謝玄道:“即便情深緣淺,我亦甘願,與你結這一世塵緣,直至盡頭.”
她無聲點頭,應下這一世宿緣。
自此,不離不棄。
晨光熹微,前路漫長,但身邊有傾心信賴之人守護,便不會再畏懼世途艱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