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停著輛警車,掛著的是繁都的號牌。

俞芋對家鄉的號牌特別敏感,於是說,“是繁都的警車啊。”

祝玫於是往裡一看,巧了,居然是謝衡。

謝衡窩在車裡,正在打盹兒。

祝玫敲了敲車窗,謝衡一抬眼,一看是祝玫,也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已在繁都,再一想不對,他現在是在杭城。

謝衡是因為一個盜竊案到杭城來辦案的。

謝衡放下了車窗,車裡有一股子煙味混合著車上的味道。

祝玫往後退了退,謝衡嘲了她一句道,“金貴了?”

祝玫道,“你們車上的味兒也太複雜了,我這麼簡單的人聞不了。”

謝衡說了聲滾蛋。

他下了車,問祝玫,“怎麼在這裡?”

祝玫指了指俞芋道,“不是湊巧嗎?還不是為了你們蓉蓉找工作的事,我來找我朋友幫忙看看。”

謝衡聽她提到祝蓉蓉,看向祝玫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微斂,他靠在車邊說,“胡說八道,是你的蓉蓉。”

祝玫說,“這你就沒意思了——”

“行行行。”謝衡打斷她說,“你說吧,到底為什麼到這裡來?”

祝玫說,“我來找朋友,真的為了蓉蓉的工作。”

俞芋點頭道,“是的,不過我這裡沒合適她的崗位。”

祝玫雙手一拍道,“你看,我說的吧?你還不信呢。你呢?到這裡來幹嘛?”

謝衡指了指遠處一棟居民樓說,“我是來辦案的,之前有一起入室盜竊案。查到對方應該是住在這裡,我同事在那裡布控,人應該還沒回來,我在這兒等著接應。”

祝玫說,“真是辛苦。”謝衡只是笑了笑。

祝玫問,“辦完就要回去嗎?不然我們一起吃個飯?”

謝衡搖頭道,“我和同事一起來的,抓到了就得回去。”

祝玫遺憾,說了聲再約。

同祝玫道了別,謝衡回到車上。

手機響了,是母親吳芳。

謝衡接起,聲音疲憊。

母親吳芳焦急的聲音傳來,“衡衡,你爸爸又進醫院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母親在大事上從來沒有主見,小事上意見多如牛毛。

可誰讓她是他的母親呢?

中國人的孝悌之道,將每個人深深地捆綁在家庭這艘船上,哪怕這艘船是一艘破船。

謝衡問,“怎麼會進醫院了?什麼病?”

吳芳道,“他在外面和人下棋,結果吵起來了,情緒一激動,一下子昏過去了。”

謝衡道,“跟他吵架的人呢?報警了麼?”

吳芳說,“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謝衡心裡一悲,他母親永遠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什麼事都要靠別人。

吳芳說,“而且家裡沒什麼錢,萬一要手術——”

謝衡心裡居然隱隱期盼他父親就這麼去了,了卻殘生。

他閉了閉眼說,“到底什麼原因昏過去了?是心臟病,腦溢血,還是什麼原因?”

吳芳說,“我不知道啊。”

謝衡道,“你問醫生。”

吳芳沒頭沒腦就掛了電話。

謝衡靠在駕駛座上,開啟車窗,抽了根菸。

這樣的家庭,哪個好女人願意嫁進來?

她的第二次投胎,難道不想被疼愛嗎?

有福之人不進無福之家。

他啊,命薄。

命薄的人,守不住家財。

當年他們一家好不容易轉為城市戶口,他母親高興了很久。

在村裡趾高氣揚,對著她父親母親那神氣,如今想來,仍會讓他覺得羞愧。

多麼貧乏的人,才會以這種事為榮?

可她父母,謙恭溫和,寬容大度。

不像旁人言語間,或尖酸或豔羨。

她的父親中正平和,謙謙風度。

母親聰慧能幹,但也溫柔和善。

也是那樣的一雙玉人,才會養出她那樣的女孩。

最初想當飛行員。

因為她父親是軍用戰鬥機的裝置工程師。

他聽她父親說過許多飛行員在實戰測試時候的英勇事蹟,聽她父親用欽佩的語氣,說起那些英雄的飛行員。

每次聽,都讓他滿懷豪情。

他的人生理想,都源於她的父親。

想到這裡,謝衡湧起淡淡的悲哀。

以他這樣的家庭,幹什麼要去禍害她?

即便當年富有的時候,也不過是暴發戶而已,更何況如今?

為了給父親還債,一家三口至今還蝸居在租來的一套老舊職工公寓裡。

要結婚,也得有資本。

以當下警察這點工資,還要負擔父母養老,要供一套房,根本不可能。

繁都的房價也已經過兩萬了,而收入卻只有六七千,作為一個男人,怎麼養家?

但當年讀的就是公安專科,出去再找別的工作,也是難上加難。

他還能做什麼呢?

自問沒有做生意的天賦,也沒有那樣的膽氣。

嘆了口氣,電話又響了,還以為又是母親,一看卻是皇璽的老闆趙坤龍。

趙坤龍道,“兄弟,上次那兩件事情要謝謝你啊。”

後來趙坤龍又找了他一次,為的是一個賭徒欠錢不還,他的朋友請謝衡幫著出個面。

趙坤龍特地說,“領導很關心,你知道一下。”

哪個領導?誰很關心?

謝衡勾著譏嘲的笑想,別含混不清,有本事指名道姓,他敢麼?

趙坤龍不過仗著和他們分局的局長章堅關係很好而已,隨便怎麼假傳聖旨,也不會有人去章堅面前問一句,證實一下。

明面上,章堅和趙坤龍沒什麼關係。

一個當官的,如果和商人走太近,舉報信不得滿天飛?

但皇璽能在渤江越開越紅火,章堅在其中會沒有幫助嗎?

若是治安大隊天天去,皇璽不出一週就得倒閉。

這種事,就算沒有實證,也要看得明白。

謝衡要求不高,別拖著他陷得太深就行。

趙坤龍這裡報警,他可以出警,可以保持沉默。

雖然這個賭棍寫了借條,但去法院起訴,趙坤龍這裡也未必能勝訴。

賭債產生的借條,必須造假流水。

要查出來,還是能辦到的。

可謝衡只要不說話,這些輸紅了眼的人,根本不會知道這些賭債真要抵賴,是完全可以賴掉的。

可不是法盲,怎麼會去賭博?

那傢伙剛拿了徵地補償,顯然早就被趙坤龍所謂的朋友盯上了。

賭債是不受法律保護的債務關係。

甚至,謝衡可以以涉嫌賭博罪將人帶走。

但更多的,趙坤龍也別指望他幫著幹,像有些幹警明著幫趙坤龍打擊報復其他競爭對手那種事,他是不會參與的。

謝衡說,“趙總客氣了,您能讓我幫忙辦事,是我的榮幸。”

趙坤龍道,“還是兄弟你上路,現在在哪兒?你們領導很掛念你。”

謝衡挑了挑眉,卻說,“在外地出差,辦個案子。”

趙坤龍連忙說,“辛苦辛苦,你回來我得做東,給你接接風。何時回來,你說一聲。”

謝衡應了一聲,卻沒有再接話。

趙坤龍道,“兄弟,你還年輕,聽哥一句勸,遇事沉穩些,辦妥帖些,讓領導舒服了,你自已不也舒服麼?等以後上去了,下面有人了,不更舒服麼?”

謝衡淡淡說了聲,“謝了。”

趙坤龍笑了兩聲道,“那你忙,等你回來。”

謝衡說了聲好。

母親吳芳的電話又打了進來,焦急道,“衡衡啊,醫生說你爸是心梗,要裝支架,你說怎麼辦?”

謝衡只說,“看你。”

吳芳說,“我不懂啊,你是他兒子呀。”

謝衡於是說了句,“那不救了。”

吳芳連忙說,“那怎麼行,他畢竟是你爸爸。”

謝衡想起曾經,父親每次去外面接了大單子回家,會給他帶一架戰鬥機模型。

那時候他想考軍校,當飛行員,所以喜歡這些模型。

他爸記住了,就給他帶。

後來攢了一屋子。

他凝視著後視鏡裡,自已的一雙眼睛。

一雙疲憊的眼睛,漸漸不再清明,變得渾濁。

他父親的眼睛,比鏡子裡這雙,更渾濁。

沉醉在過去人生巔峰中,不願意面對此後失敗慘淡的結果。

一蹶不振,直到如今。

給家人帶來了無盡的痛苦,難道離去,不算是解脫麼?

不是不愛他,而是站在他的角度,他只感受到了痛苦。

謝衡伸了伸腿,膝蓋卻磕了,生疼。

這輛車太小,而他的腿有些長,方才調了座椅,是他忘記了。

他悶哼一聲,可吳芳依然在喋喋不休地反覆問他怎麼辦。

謝衡說,“那就裝吧。”

吳芳說,“醫生說要先墊付3萬塊,手術費加起來要8萬多,用最好的材料。”

謝衡說,“聽醫生的。”

吳芳囁嚅著說,“可是衡衡——”

謝衡知道母親沒錢,他說,“我手機上轉你,我有。”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錢。

吳芳連聲說好。

掛了電話,開啟手機銀行,裡面只有5萬元,還是這兩年省吃儉用攢下的。

抓賭一次,拿個3000,忽然覺得,倒真是好買賣。

骨氣是什麼?

當一個人養不起家,看不起病,結不起婚,談什麼犧牲奉獻,果然都是狗屁。

窮人,不配有骨氣。

曾經他也有過保時捷,18歲那一年,想載自已心愛的姑娘,去看煙火跨年。

可那年的姑娘。

想到這裡,謝衡嗤笑一聲。

閉上眼,卻出現了江華靜的樣子。

他猛然睜開眼,對講機響了,人抓到了。

謝衡開車,在這座陌生的城市。

璀璨燈火明滅之中,是煙波浩渺的西子湖畔。

遊人如織,一如繁都濱江的夜晚。

開啟車窗,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城市的空氣。

有鐵板魷魚、梅乾菜鍋盔、咖啡、蛋糕等食物的味道,也有柑橘、花果、木質的香水氣息,不同的氣味混合在城市的空氣裡。

世俗的氣息。

謝衡忽而憶起當年開著保時捷去吃路邊攤的情景。

多少人曾羨慕年少恣意的他。

而當年的他又是多麼的桀驁不羈,瀟灑放浪。

可如今,人生落魄。

舊時光,不堪回首。

未曾清貧難做人。

不經世事老天真。

6月底,驕陽似火。

今天是渤江區全區黨政幹部大會,市委組織部要來宣佈新的副區長任命,其實全市上層都得知了這次會從部委下來一個極其年輕的副處級幹部,對於此人,傳言紛紛。

如今這位讓眾人好奇了許久的渤江區新任常務副區長終於要與眾人見面了。

黎沐風早就得知了訊息,知道葉墨琿即將下派。

黃仲璽還特地從北寧打電話來告知他此事,請他幫忙關照,希望他們相處融洽。

對黎沐風來說,這也是件好事,在體制內,多一個熟人就多一條路,也是多一種選擇。

何況葉墨琿作為常務副區長,雖然事務很雜,但實權不小,黎沐風作為區委的大管家,其實也需要他支援良多。

葉墨琿前任的副區長鬍大能,據說能力各方面都比較突出。

但就因為他分管財政,而財政局長郭柏松出事,總要有個人承擔領導責任。

博弈的結果,就是沒有背景的胡大能被推了出去。

宋修和惜才,原本組織部報上去的方案,安排胡大能去科技局工作,那是明著貶了。

但看胡大能的履歷,又聽了左治新的介紹,宋修和欽點,安排了胡大能到市府工作,也便於近距離考察。

一個幹部培養起來不容易,但要毀掉他卻很容易。

可胡大能身上被潑的髒水,一時半會兒是洗刷不淨的。

可以想見,渤江的政治生態並不如何。

但葉儒平也特地關照宋修和,就是要把葉墨琿安排到這樣一個崗位上去,才好鍛鍊他。

宋修和想,自已剛到崗,暫無調動可能,讓葉墨琿去闖一闖,說不定能破局,於是也就順從了老師的提議,把葉墨琿放在了渤江。

但到底也有些不放心,特地關照組織部長左治新,要經常關注這些年輕幹部的發展動態。

左治新當組織部長也快一屆了,原先當過縣委書記、區委書記,做人做事很有一套。

宋修和這麼說,意思是有年輕幹部需要關照。

葉墨琿這簡歷一看就是定向培養的。

父親葉煦鋌曾在繁都任職,是葉儒平的二兒子,這些他都知道。

因此,不需要宋修和多說,葉墨琿作為一個地區政府副職,卻由市委組織部長親自送,這本身就是關照了。

一般這樣的幹部,都是分管幹部的組織部長送的,實在忙不過來,組織部幹部處的處長送一送,也不稀奇。

官場規矩,許多是預設的。

沒有按照預設的規矩辦,往往有其特殊含義。

基層也許是不懂規矩。

但在上面的機關,卻絕不會不懂規矩。

其中的門道,沒人指點,只怕看不懂。

在區工體中心大禮堂二樓的貴賓室門口,黎沐風陪著區委書記周善民,等著市委組織部部長左治新把葉墨琿送來。

周善民揹著手站在門口,不時問黎沐風,左部長的車到哪兒了。

黎沐風每次都答,“還在路上。”

周善民隨後就不說話,揹著手踱步,顯得很焦慮不安。

區長衛僕東卻和組織部部長梁新銓坐在貴賓室裡說話。

過了一會兒,黎沐風得了訊息,說左部長還有十分鐘就要到了,周善民連忙快步下樓,黎沐風跟了下去。

衛僕東站起身,整了整襯衫,對身旁的組織部長梁新銓道,“走吧,我們就不要去接了,直接去會場吧。”

梁新銓點了點頭,跟著衛僕東下樓,去前排落座了。

左部長的車在大禮堂前緩緩停了,黎沐風走上去開門,周善民走到車邊,候著左部長下車。

葉墨琿從另一側也下了車。

左治新同周善民握了握手,介紹身邊的葉墨琿道,“這位是從商貿部下派來我市蹲苗的優秀幹部,葉墨琿。”

周善民帶著和煦的笑容,同葉墨琿握手致意。

左治新又向葉墨琿介紹周善民道,“這位是周書記,曾經也是我們市委辦公廳的一支筆,理論功底深厚。”

為二人做了介紹,左治新又對周善民道,“善民同志,修和書記非常重視墨琿同志,知道你這裡工作壓力大,特地點了名,讓墨琿同志來配合你和僕東的工作,你們要關懷好,照顧好。”

周善民笑得滿臉皺紋,點頭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他對左治新比了個請的手勢道,“部長,人都到齊了,我們裡面請吧。”

左治新於是在周善民的引路下,帶著一行人往裡走。

黎沐風落在最後,葉墨琿回身,同他握了握手道,“好久不見。”

黎沐風溫和地笑了笑,同他握手道,“葉區長,今後請多關照。”

葉墨琿笑道,“你多關照我才是。”

黨政幹部大會開得很簡短,由於任職副區長,還需要透過人大選舉表決,所以目前只是人選。

同時,葉墨琿也被任命為區委常委,區政府黨組副書記,這是常務副區長的職務標配。

任命正式宣佈之後,葉墨琿就算到任了。

黨政幹部大會結束後,周善民送了左治新,衛僕東等人也都陪著。

周善民對著左治新說了不少黨建工作的情況,抓著點滴機會,在彙報工作成績。

左治新誇讚了幾句,還囑咐他,要多發揮班子成員的作用。

並說,市委這次把渤江的班子配得很強,是對渤江工作的重視。

周善民連連稱是。

左治新臨上車的時候,又同衛僕東握了握手。

兩個人倒是沒什麼多餘的話。

葉墨琿留了心,體制內最重要的,是弄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這才是今後幹事的基礎。

表現得冷淡,也許只是假象。

可能越是這樣,二人關係就越好,也說不定。

從踏上繁都地界開始,葉墨琿終於真切感受到自已履新了。

繁都的風貌與京城迥異,京城雍容貴重,而繁都卻有一種帶著古韻的風流。

在古時候,繁都是水網交通和陸上交通交匯之所,有著非常繁忙的內陸河道。

繁都位於渤江之畔,早在商周時期,就有一位名臣受封於此,此後歷代為各府、州、縣的治所。

除了歷史文化底蘊深厚,自然風光也是秀麗旖旎,先前跟著左部長的車到渤江的路上,經過兩座大橋。

大江大河的開闊氣度,讓他也不由得生出些許豪情。

送走了組織部長左治新,周善民吩咐區府辦主任餘章平,要安排好葉墨琿的住處。

這也挺有意思,區委書記指揮區府辦主任。

這不是打區長和區委辦主任的臉面麼?

區委書記對區委辦主任,區長對區府辦主任,這才是正確的對應關係。

葉墨琿饒有興致地觀察著。

衛僕東其實早就已經吩咐機關事務管理中心準備好了,他看了一眼餘章平,也不說話。

葉墨琿看了看陪在周善民身後的黎沐風,裝出一副認真在聽周善民說話的模樣。

但兩位主要領導之間的關係,似乎有些微妙。

看來,現實形勢要比他想象得更復雜一些。

區裡有給機關幹部優惠購買的經濟適用房,但葉墨琿剛來,購買還要走流程,何況以葉墨琿的家世,衛僕東不認為他會在渤江久留,也許渤江只是個跳板。

他早就從左治新那裡聽說了,知道葉墨琿的家庭背景。

葉儒平的孫子,還需要過多介紹嗎?

這樣的人,拉攏他,自然是有利的。

因此,衛僕東很早就吩咐了機關事務管理中心主任彭紅杏,讓她給葉墨琿安排好住處。

如果來不及置辦,就讓她先在區裡定點賓館,開一間套房過渡。

彭紅杏幹事利落,哪裡會安排在賓館?

她怕賓館進進出出人多嘴雜,反而給這位部委下來的金貴領導惹來麻煩。

於是,就讓國資委主任方建德從眾多房產中,調撥了一套出來。

國資委主任方建德也精明得很,明白彭紅杏的意圖。

他同渤投集團董事長卞祖德說了一聲,卞祖德讓資產部把束黎區一套豪華平層騰了出來,並且讓幫著公司做保潔服務的外包公司,過去打掃了一番,又讓平日給公司食堂供貨的家家好農副食品有限公司,每兩天給那套房子送點東西。

葉墨琿的物品會讓母親的助理幫忙送來,所以他報到的時候,只有一個小箱子,帶著幾件簡單的替換衣物,倒是顯得輕鬆而從容。

周善民吩咐區府辦主任餘章平妥帖安排葉墨琿的起居,但衛僕東卻讓餘章平陪著自已下去各個鎮裡視察,餘章平只來得及為葉墨琿介紹了一下為他配備的副主任陶樹青和秘書方濮。

餘章平讓衛僕東的秘書安排車輛,衛僕東叫了機關事務管理中心主任彭紅杏過來,讓她帶葉墨琿去看看住處,如果不滿意,及時調換。

周善民在一旁冷眼看著。

兩個人這副不合的樣子,倒是做得挺明的。

葉墨琿在網上查過二人的履歷,衛僕東是從基層幹起的,一路穩步而上。

而周善民長期在市委辦公廳工作,兩個人的工作經歷迥異,估計領導風格也大相徑庭。

上一任區委書記張勤民提任了市政協副主席,而衛僕東依然原地踏步,心裡不可能沒有想法。

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間,從來只有鬥爭,能和諧相處的都是少數。

周善民不爽衛僕東的態度,故意對區府辦主任餘章平道,“這種安排,你作為主任要自已把關,交給彭紅杏,她怎麼能辦得好?這件事你不用管了,沐風,你跟著去看看,如果墨琿區長不滿意,要重新安排。”

葉墨琿默默觀察了一眼跟在周善民身後,垂手侍立,默不作聲的黎沐風,又看看左右為難,不知該怎麼回話的餘章平,以及被點了名,站在旁邊陪著笑臉的彭紅杏,只覺得有意思,真有意思。

上任第一天火藥味就這麼足。

他家爺爺、老爹和大伯,可真是費!心!了!

兩位主官這是同時在向自已伸橄欖枝,希望他站到自已那一邊,兩派鬥爭,手下人都是左右為難。

葉墨琿初來乍到,不開口,也不表態接茬。

他現在只想下班,遠離這個是非圈。

衛僕東彷彿沒聽到周善民的話,等司機把車開來,就同周善民道,“張市長後天安排了去南襄鎮視察防汛工作,我提前先過去看看防汛堤的加固情況。”

周善民冷著臉點了點頭,沒什麼表示。

衛僕東看了餘章平一眼,餘章平給衛僕東的秘書小穆使了個眼色,小穆連忙走到車邊,為衛僕東開了車門。

臨上車前,衛僕東握著葉墨琿的手道,“歡迎來渤江工作,我們來日方長,你先安頓下來,有需要儘管吩咐彭紅杏。”

葉墨琿應了聲好。

送走了衛僕東,周善民再度對身後的黎沐風道,“沐風,墨琿從京城千里迢迢的來,一定要關心照顧好。你陪著他去住處看看,就按照我說的,如果不合適,要重新安排。”

黎沐風點頭應了,周善民又同葉墨琿胡扯了幾句才走。

彭紅杏重新端上了熱情的笑容,問黎沐風道,“黎主任開車了嗎?我在前面給您和葉區長帶路?”

黎沐風溫和道,“多謝,我讓駕駛員把車開過來。”

駕駛員把車開了過來,黎沐風請葉墨琿上車,葉墨琿卻謙讓道,“黎主任是區委常委,您先請。”

黎沐風說,“您是區委常委、常務副區長,不論級別資歷,都在我之上,我只是落實具體工作的,葉區長,還是您先請。”

二人又辭讓了一番,最後葉墨琿謙讓不過,才繞了一圈,二人都在後排落了座。

車上,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葉墨琿看了看前排的司機,便不多言。

司機往往最會傳話,兩個人在外頭,還是裝得不熟悉的好。

黎沐風倒是率先打破了沉默,介紹起了渤江的情況來。

“渤江這些年,其實重點發展兩個方向,產業方面,主要是新材料新能源製造,聚焦在新能源汽車的材料和配件。建設方面,主要是騰退老城區,建設新江新片區,打造渤江古城文化旅遊產業,去年辦了一屆夢迴渤江旅遊節,反響還可以。新片區建設,主要是做保障房,安置市中心棚改過去的居民,匯入一點人口,但現在配套還是不足。”

葉墨琿接了一句道,“繁都也是歷史文化名城。”

黎沐風應了句是,並道,“繁都的旅遊資源雖然同京城不能比,但也算是有繁都特色的。”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想說葉墨琿的父親葉煦鋌當年也曾在繁都工作過,情況應該是很熟悉,尤其是當年葉煦鋌在兆蕩區主政,繁城故里景區是在葉煦鋌主政時候,獲評的國家級4A景區,這也開了繁都打造旅遊業的先河,如今已經評上5A了。

但當著司機的面,倒是不好提葉墨琿的父親。

黎沐風道,“繁都歷史名人不少,也有不少歷史上有名的建築,名人故居,所以現在市裡正在把老城騰出來,轉型做旅遊產業。”

葉墨琿聽著,應道,“旅遊業能帶動服務業,酒店、商旅服務,還能增加本地就業。”

黎沐風說是。

兩個人說著渤江的經濟發展情況,車開了二十分鐘左右,經過了市政府,黎沐風介紹道,“市政府在江陽區,您以後可能經常會到市政府開會,小董,你繞一下,帶葉區長看一下。”

司機小董應了一聲,去了市政大道開了一圈。

葉墨琿問,“區委在哪裡辦公?”

黎沐風道,“區委在乾東街道,但未來新江新片區建設成熟了,應該也會調整辦公場所。”

葉墨琿點頭道,“新區建設是一個系統工程。”

黎沐風笑著說是,並道,“有幾個配套的大專案已經在市裡申請立項了,但現在市裡的財政壓力也很大,估計很難。目前全區還是以推進渤江古城建設為主,但這也是浩大工程,目前做了兩期,當時也是費了很大的力氣,去國投部和文旅部等部門報批,張勤民主席任區委書記的時候,為了三期的事情又跑過幾次,但這件事,還是比較有難度。”

張勤民,周善民的前任區委書記,已經升任市政協副主席了。

葉墨琿點了點頭,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起了繁都的氣候風物。

車又開了十分鐘,就到了彭紅杏為葉墨琿安排的住處了,在市中心的繁華地段。

小區名叫江畔豪閣,看著環境清幽,門口還有噴泉,保安看上去也很專業。

黎沐風知道彭紅杏辦事有章法,估計是找了國有企業幫著辦的。

他同葉墨琿介紹道,“江畔豪閣,當年是繁都最貴的小區了,這些年新樓盤多了,相比較價格就不算貴了。這小區當初最大的賣點是江景房,此外還有八十幾棟單體別墅。因為景觀好,大平層最初均價比別墅貴了一倍,能夠看到渤江兩岸的江景,視野很開闊。”

彭紅杏早已在車邊候著了,聽黎沐風介紹,笑道,“黎主任是行家,這個小區環境不錯,江景也好,雖然交房已經五年了,但管理得還是很不錯,目前還是開發商的物業,這家開發商是香江的企業,做房地產很有經驗。”

葉墨琿道,“託彭主任的福,我剛來就享受了繁都人民辛苦建設的成果。”

彭紅杏道,“可不敢當,不過當時繁都搞豪華住宅,一開始都賣不動,那時候張主席還在當區長,就說這種地產專案是優質資源,讓渤投集團去買,當時也是頂著壓力的,誰知道買下來之後,二手房價格就上去了。去年渤投集團不是資金週轉不靈麼?拿了兩套抵押出去貸款,貸了3000萬回來。”

黎沐風看了看彭紅杏。

彭紅杏這才自覺失言,閉口不說了。

葉墨琿未來分管渤投集團,這種私底下的事情,其實是擺不上臺面的。

國有企業沒錢,問銀行貸款,拿著住宅做抵押,確實有些說不過去。

往遠了說,國有企業去與民爭利,買住宅,這本就不對。

往近了說,國有企業拿資產去抵押借貸,這是平臺公司分內事。

但兩套住宅卻抵押了3000萬,這就不正常了。

繁都什麼樣的住宅能一套抵押1500萬?如此明顯的違規借貸。

這筆貸款還得上還好,還不上就是一筆爛賬,只怕最後被追究,還得出事。

葉墨琿分管財政、金融,這又是他的分管領域。

彭紅杏說這話,也著實有些不顧及了。

葉墨琿聽懂了,也當沒聽懂,“噢”了一聲道,“張主席當年確實有眼光,不過這幾年國有企業是不好做。”

彭紅杏鬆了口氣,笑著點頭道,“是的,還好以前留了點家底。”

葉墨琿溫和地笑著點了點頭說是,但心裡已經打定主意,住個三兩個月,就找藉口退了這套房。

住在這裡,那就是受人鉗制。

享受了渤投集團的好處,自然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以後遇到了工作中的衝突,他可就有把柄捏在對方手上了。

剛來第一天,就要被帶坑裡去了。

他老爹是真心疼兒子。

葉墨琿心裡在罵爹,表面卻只是笑著應和。

後面又一輛車停下了,區府辦副主任陶樹青和葉墨琿秘書方濮也跟來了。

葉墨琿本不想讓這麼多人跟著,便對陶樹青道,“陶主任,麻煩你特地跑一趟,一會兒上去喝杯茶,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此時已經快五點了,該是下班的點了。

黎沐風卻同葉墨琿解釋道,“市裡現在是夏令時,五點半下班,區裡跟著市裡的時間,平時我們都是候著領導們的,領導幾時下班,我們就幾時下班。”

葉墨琿於是道,“真是辛苦。”

黎沐風笑了笑。

陶樹青連說應該,給方濮使眼色。

然而方濮卻像個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裡。

這些孩子家裡都有些背景,平時在家裡被寵慣了,更不會管領導有什麼需求。

陶樹青無奈,自已動手要幫葉墨琿提東西。

最後是司機小董搶了過去,說,“陶主任,我來拿我來拿。”

怕把領導的東西搶來搶去的不好看,陶樹青由著他,葉墨琿說了聲“多謝。”

幾個人跟著彭紅杏往靠江邊的高層走去。

一樓有門禁,彭紅杏先刷開了門,然後拿了門禁卡和鑰匙,遞給了葉墨琿道,“領導,這是門禁卡、電梯卡和鑰匙,您收好。”

葉墨琿接過,一群人進了樓,上電梯到頂樓26樓。

出了電梯,左右各有一扇門。

彭紅杏道,“這小區的高層,20樓以下是兩室一廳的房型,兩梯三戶,20樓以上是三室一廳,兩梯兩戶,目前這一層只有領導您一個人住。”顯然,對面房應該也是渤投集團的資產,彭紅杏才能如此確信。

不得不說,彭紅杏很懂得服侍人的門道,這樣的安排,倒是十分的清淨。

彭紅杏還道,“如果有訪客的話,小區門口保安會透過監控系統通知您。如果您到家,不希望被打擾,就可以掛起監控系統。另外,這裡的電梯是必須刷卡或者人臉識別才能乘坐的,您稍後可以去物業登記,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由此可見,這的確是繁都城裡比較高檔的小區,這種管理,物業費估計1平方就要2元以上。

進了客廳,迎面就是開闊的江景,渤江自天際盡頭,蜿蜒而來,穿過繁華的繁都城區。

渤江大橋橫跨在江水兩岸,背後是青翠山巒,一派壯麗的風景。

夕陽西下,江面上波光粼粼。

黎沐風讚歎道,“這裡視野真好。”

彭紅杏道,“葉區長,有句話叫,先有渤江後有繁都,最初的繁都城就建在我們渤江區,現在古城景區的位置。”

黎沐風道,“是的,後來隨著歷朝歷代的發展變革,才漸漸有了如今的風貌。”

彭紅杏笑著稱是,並說,“葉區長,以後您上班,是從市中心往外去,不會遇到擁堵。晚上對面亮燈的話,景色也是很漂亮的。”

葉墨琿稱讚道,“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幾個人看了會兒江景,陶樹青認了門,留了葉墨琿的聯絡方式,帶著方濮和小董自覺告退了。

彭紅杏陪著葉墨琿看了一圈房間內的擺設用品,雖然簡單,但該有的也都準備齊了。

葉墨琿道了謝,彭紅杏也留了葉墨琿的聯絡方式,並說,已經安排了家政,還把家政公司負責人的聯絡方式發給了葉墨琿,並道,“葉區長一個人在繁都,區政府晚上沒有食堂,已經同家政公司說了,讓他們安排會做飯的阿姨過來為您服務。我面試的,看著還不錯,也試過菜,口味也不錯。另外,每兩天會有人給您送新鮮的食材,這些小事,您不用費心。”

葉墨琿面對這麼周到的服務,只是心裡更沒底了。

把領導像皇帝一樣伺候,可見這裡的風氣。

但如果慣例如此,他也不便推辭,於是對彭紅杏道,“感謝費心了,費用您一個月和我結算一次,不能讓企業平白花費,我會自已支付。”

彭紅杏便說,“這個不急,我先幫您安排,要是有什麼需要改進的,您聯絡我。”

葉墨琿點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