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月飯莊包場的這天,是個週末的晚上。

祝慶東為了讓鄉里鄉親知道他祝家也有當官的了,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叫來了。

為了成全外公這番心願,祝玫自是全由著他。

人生往後看,還有幾多這樣的時光呢?

只要外公多一些高興,她就能少一分遺憾。

祝玫下午四點就帶著祝慶東去了得月飯莊做準備,酒水也都是自帶的,煙也是軟中華。

來吃飯的客人看到這場面,都對祝慶東豎起大拇指。

祝慶東高興極了,他就喜歡這種熱鬧場面。

魏嬸嬸道,“上次在這裡吃飯,還是敏敏出嫁呢。”

敏敏是祝玫的小學同學,據說嫁了個有錢人,在鵬城買了房子,定居了下來。

在農村人看來,嫁到大城市去,那就是賺了大錢,發達了。

如果是嫁給了外國人,那就更了不得了。

據說隔壁村子有一個姑娘嫁去了紐西蘭,擺了三天流水席。

四舅舅和四舅媽今天也來了。

祝玫招呼他們坐。

四舅媽拉著祝玫道,“妹妹啊,還是你這樣好,你看看,我們蓉蓉,也不知道她以後想幹啥。上次她跟我說,你給找了個實習,誰知道她自已不喜歡,又不幹了。馬上要畢業了,都沒找著工作,我可急死了。”

祝玫上次同祝蓉蓉透過一次電話,雖然祝蓉蓉也已經二十五了,可是對這個社會還是抱著天真的幻想。

晚熟的人,自有她的好處。

可這社會,未必能包容。

她對四舅媽道,“蓉蓉不是想回來工作麼?”

四舅媽說,“是啊,她想去市裡工作,妹妹,你要是有機會,幫她看看。”

祝玫內心也羨慕祝蓉蓉,父母在身邊,什麼事情都幫著她張羅,才讓她顯得有些不諳世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她道,“行,我知道了。”

四舅媽又說,“妹妹,要是你以後住在市區,你看,能不能讓她和你一起住?”

祝玫聽了,倒是內心有計較。

祝蓉蓉現在不知人間疾苦,其實也是被她爸媽慣壞的。

如果祝蓉蓉住進自已的別墅,生活條件好,日子也好過,更是很難踏踏實實地做一份工作了。

她那種眼高手低的孩子,不吃點苦,只怕不能看明白這世道的殘酷和艱難。

而且他們雖然是表親,感情也還不錯,但也沒到處處要拉一把的程度。

只怕以後,幫的多了,反而幫出仇怨來,不幫倒成了罪過,惹來怨懟了。

升米恩鬥米仇,救急不救窮,自古皆然。

祝玫一想,就說,“可能比較難,我自已還要租房。”

四舅媽道,“東子外公不是說你在市裡有房的嗎?”

祝玫聽了這話更不樂意了,看來四舅媽就擺明了要佔便宜來的。

祝玫不動聲色說,“是有房子,不過好幾年前就抵押出去了,現在還在還房貸,租出去了。”

四舅媽道,“哦,那你租房子的話,能不能租大一點?讓蓉蓉跟你湊合湊合,畢竟她年紀小,我怕她一個人在外面住,不安全。”

祝玫道,“可以讓她租得離我近一點,如果找的工作安排宿舍,不是更好麼?”

反正祝玫不管怎麼說,就是不鬆口。

四舅媽訕訕道,“也是啊,要是有包住宿的工作,倒也是好事。”

祝玫笑道,“是啊,攢幾年錢,她要是事業做得好,你們再支援她一點,讓她能在市裡買房,你們也能住過去了。”

四舅媽聽了祝玫畫的餅,倒是覺得前景不錯,說,“是啊,等她找到工作了,我們也就不用過得這麼苦了。”

祝玫說是。

應付了各色人等,祝玫去主桌,陪著祝慶東坐。

祝慶東饞酒,祝玫卻攔著道,“你骨折呢,醫生說了不能喝。”

外公道,“就一口嘛。”

祝玫搖了搖頭,只能退了一步,給了他一小杯米酒。

外公小口呷著,算是過個癮頭。

吃了一會兒,祝玫又要一桌桌地去感謝,敬酒。

既然回繁都了,又考上了公務員,祝玫自然知道,鄉里鄉親必然會問,有沒有男朋友了,什麼時候結婚。

果然,小賣部孫老闆的老婆第一個問祝玫,“妹妹啊,你也不小了,男朋友什麼時候一起帶回來?”

祝玫看了眼外公,見他也是一臉期待,心裡倒是幽幽地嘆了一聲。

她道,“追我的太多了,我得想想。”

魏嬸嬸道,“人就是別想太多,想得越多越複雜。”

祝玫應付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農村人之間的關係,說複雜,也不復雜,說單純,也算不上單純。

心計都寫在臉上,牛皮都掛在嘴上。

酒喝多了,就一個個開始把牛皮往天上吹了起來。

老範是吹牛組組長,他道,“我那個表弟,在繁都當官那個,嗨,年輕輕就已經是處級了,馬上要局級咯,妹妹啊,你以後有事就來找我,我找他幫你辦。”

老賈在渤江還不是區,而是縣的時候,是縣裡一家報社的聘用人員,如今早退休了,但還是愛看看時政新聞,他道,“你可拉倒吧,全繁都最年輕的正處級幹部是36歲,你那個表弟上次不是來過,看著才二十出頭吧?不是叫了局長就是局級的。”

老範被戳穿了牛皮,臉上掛不住,他道,“你說的是前幾年吧?我那表弟剛剛提了什麼副主任,那是個處級幹部呢。”

最懂行的,要數原來給鎮上黨委書記開車的專職司機老竇,他現在還不時往已經退休了好多年的黨委書記家跑跑,送點鄉土特產什麼的。

老竇道,“你以為你那表弟是皇親國戚啊?我告訴你,全繁都,最年輕的副處級幹部,也都34歲了,那可是大領導的兒子,現在某個區的副區長,王書記同我說過的,名字我倒是不記得了。你那個表弟,不可能不可能。下一個,估計是黎順的兒子,就是原來仰山那個地委副書記,他兒子30歲已經是區委常委了,只是級別還是正科級。”

小小的一個飯局,居然話題也離不開那個人。

祝玫想想也是,這麼多年聽不到他的訊息,只是因為自已背井離鄉。

如今回來了,都在渤江,地方其實並不大,又怎麼會繞開渤江最年輕的區委常委呢?

他自然應該是知名的。

是她曾愛過的人,這麼出色,倒也可以與有榮焉。

祝玫在手機搜尋著黎沐風的名字。

最新一條,是他陪同區委書記視察的新聞,那條新聞最末,有一句:區委常委、區委辦主任黎沐風陪同視察。

她的拇指劃過了手機上他的照片,然後按熄了螢幕。

祝慶東聽到這裡,看了看外孫女。

祝玫想著心事,讓祝慶東很是擔憂。

祝玫過去的那段感情,他當然知道,祝玫的很多同學也都知道。

當時黎沐風的母親還找上門來,羞辱過他和老伴,他們沒有告訴祝玫。

為了這事,派出所更是曾經無理由地將祝玫帶走了兩天。

他和老伴為了這事急壞了,擔驚受怕,一整晚都沒睡覺。

可是他們只是普通農民,面對這些權貴,毫無還手之力。

他差點都想放下二十幾年恩怨,去找那邊了。

好在祝玫自已有本事,還是找了人出面,把她弄了出來。

祝玫見外公神情黯然,知道他想起了她和黎沐風分手時候的事。

有權有勢的人,警告人的方式很任性。

那時候他們早就已經分手有一段時間了,她只是不知道,黎沐風居然答應了黃泳思的告白。

想起那些,祝玫閉了閉眼。

自那之後,祝玫沒再談過戀愛。

祝慶東怕祝玫和她爸一樣是個實心眼,愛一個人就愛到底。

但那男人已經結婚了,他的寶貝外孫女也不能總單著呀。

吃完了飯,祝玫去結賬,外公偷偷湊過來問,“妹妹啊,錢夠不夠?”

祝玫點頭說夠。

外公卻塞了一卷錢給她道,“你在外面賺錢不容易,這次幫我看病也花了不少,這錢你拿著。”

祝玫知道外公固執,自已不收肯定過不了關,便拿了。

那捲一百元握在手裡,還是熱的。

祝玫眼睛一紅,心裡最後的一絲不真實感也消散了。

這一刻,她真切地意識到自已回來了,回到了自已的家鄉,回到了外公的身邊。

從飯店出來,頭頂的月亮又圓又亮。

月光清輝,灑在了這座毫無特色的小鎮上,每一處屋簷上,都是這薄薄的,像霜花一樣的月光。

從最熱鬧的一條街上出來,轉角處是一個涼亭,再往前,是她的初中。

高二那年暑假,她和黎沐風一起去參加市裡的英語演講比賽。

黎沐風騙他媽媽,說老師要提前召集他們特訓,早了兩天從市裡坐了很久的車,來了鎮上,就是在這個涼亭裡等著接她。

兩個人翻牆進了她的初中,他進了她的初三教室,兩個人一起坐在她曾經坐過的位置。

黎沐風當時把她的腦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道,“玫玫,如果我早些認識你,你就不需要獨自面對那痛苦的一年了。”

可誰知談了一場戀愛,她卻要獨自面對此後,空許諾的七年,以及,更久。

是誰說的,年少的時候不要遇到太驚豔的人,否則往後餘生都會變成將就。

說這句話的人,一定被回憶荼毒的太深。

祝玫看向初中的校門,門頭已經煥然一新,教學樓好像也翻建過了。

似乎什麼都沒有變,變了的只是她而已。

斗轉星移,幾多春秋,她又回到了這裡,仍然是孤身一人。

離不開的故土,忘不了的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