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潛心學藝肯吃苦中苦 改元換明醋坊掛牌匾
沙場征戰幾人回,
白骨他鄉已成堆。
躍馬揚鞭枕中夢,
改頭換面隱身退。
蒸酵淋燻日不虧,
夏曬冬撈跨年歲。
高粱何能變食醋,
道道工序心不愧。 ——作者詩記
幾朵潔白的雲朵飄在湛藍的天空,一望無際的草原上,一群馬兒正在草原上盡情地撒著歡兒,有的昂首嘶鳴著,有的低頭啃著那鮮嫩的綠色小草,有的馬兒則互相咬著馬鬃,不時發出噗噗的聲音,有的馬兒脖子壓著脖子來回拉動摩蹭著,馬尾左一下右一下甩打著,兩隻後蹄不停地踩著草兒,馬屁股扭動著,就像一對情侶充滿了柔情蜜意,難捨難分。
李元一騎著一匹滿身通紅的良種馬,腳蹬馬鞍,一手揚起馬鞭,啪地在空中響亮地閃過,頭馬看到李元一飛奔而過,便引頸長嘶一聲,在馬群中轉圈,隨著越來越多的馬兒跟隨,就像是一把巨大的木漿在水中攪動,形成一股強有力的漩渦開始轉動,漩渦越來越大,最後轉了幾個圈,形成了一條筆直的波浪隨著李元一向前衝去……。扭身看著像風一樣速度的馬群,李元一不禁哈哈大笑,在這大草原上沒有比做這馬倌兒更愜意自由的事了,在這草原上我達爾察貼兒就是當年的齊天大聖孫悟空,哈哈哈……。沒想到一匹馬兒超過李元一,伸出長長的嘴將李元一咬住,拖下馬來,啊!?……
李元一一下子驚醒過來,原來這是南柯一夢!驚得李元一一身冷汗,他撩起蓋在身上的一塊藍格子粗布,坐了起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睡在旁邊的父親李慎。李慎均勻的鼾聲響徹在這間低矮破舊的平房內,一縷皎潔的月光從窗戶上破了的麻紙縫中射了進來,溫柔多情,這讓李元一想起了草原上的美女哈麗娜,哈麗娜是那樣的體貼善解人意,就在自已跟隨王寶寶出征前的一夜,哈麗娜和自已在蒙古包內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最誘人最美麗的壯舉,那是一種怎樣的如膠似膝,那是一種怎樣的心靈與肉體的結合?
李元一不願多想那種令他心馳神往的樂事,他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兩隻手託了炕上的席子,往地下出溜兒。還沒站穩,父親李慎便伸了伸腿,翻了個身,頭也沒抬,“雞才叫了頭遍,你這麼早起來幹甚呀?”
聽到父親說雞叫,這時李元一似乎真的聽到了城外的有雞鳴的聲音傳來。咕咕兒,咕咕兒!
“沒事,你睡吧。我出去尿泡尿。”李元一趿拉了鞋,拉開了門閂,一股涼風撲面而來,瞬間起跑了李元一頭上的瞌睡蟲,門吱呀一聲,還未完全放出聲來,便在李元一的輕輕關門中,消失殆盡。走了兩步,便是院門。幾片殘缺不全的門板堵擋著牆外的月光,稀疏斑駁的月影灑在了李元一身上,就像披了一層薄薄的輕紗。李元一解開褲子,對著門板背後的一個凹坑處撒起尿來。那尿衝進土裡,響起一陣噗噗聲,在寂靜的清晨聽得格外的真切。真是“寂寞無聲星瞭望,一壺熱水灑塵埃。”李元一不知道怎麼就脫口而出,吟出了一句詩,他邊繫褲子,邊呵呵地笑出聲來,搖搖頭,向著屋內走去。
當李元一推門進屋時,卻見父親李慎早已坐到了灶火旁邊,將一把柴禾塞進了灶膛,然後站起身來,揭開那被煙氣燻熥的變黑的鍋蓋。
“大,你起來幹甚呀?”李元一看著父親遲緩的行動,完全找不到了在大元軍隊裡彪悍威武的半點模樣,簡直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老頭而已。不知道自已是不是也像父親一樣變得庸俗平淡、鬥志全無了?
“大 知道,你也睡不著了。就想著給你燒點水,趁熱喝了,去了醋坊啊幹活就有勁兒了!”李慎一手抓著鍋蓋,扭過頭來,瞟了一眼兒子。
“不用了,大。醋坊每天早上有熱水,去了就能喝。省下些柴禾,你中午還能做一頓飯呢。”李元一說完,蹲下身子,在臉盆裡掬了一掬水洗起臉來。李元一有個習慣,就是每天早上只要有水,就先洗一把臉,好像一洗臉就精神百倍,嶄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那好吧,你去了啊問一下掌櫃的,看能不能讓大也去幹活呀?大這坐在家裡頭,也憋悶的慌兒。”李慎嘆了一口氣,將鍋蓋重新放下,又坐在了炕沿邊上,看著洗臉的李元一。
“大,要想幹活還不簡單?我是擔心你的腿傷沒好,落下後遺症,可怎麼辦啊?”李元一站了起來,拿了一塊灰色的布塊,死勁地擦著臉。
“嘿嘿嘿……,大都土埋脖子根兒的人了,這骨疽病也一下子死不了,想想那些死骨無存的將士,大心裡覺得無比的幸運啊,殘餘之生想著做點事兒,大啊再幫你成個家,大也就死能瞑目了。”李慎像是在和自已說話,又像是在鼓舞著李元一,這讓李元一心中不由得想笑出聲來,他努力地將笑聲從喉嚨裡嚥了下去。是啊,我剛才醒來的時候想到了哈麗娜,大怎麼和我想一塊了呢?可是,我還能見到那位眼睛會說話的蒙古少女嗎?
醋坊一角落裡。
夏雲正坐在笸籮前,低頭挑揀著高粱中的雜質和石塊。陳滿囤領著李元一進來。
“夏雲,過來一下。”
“哎,來了,掌櫃的,什麼事?”夏雲放下手中的高粱粒,搓了搓沾在手上的高粱絨毛,站起來。陳掌櫃已經領著李元一走到笸籮前。
“夏雲,李元一以後就是你的師弟了,你可要認真教他學釀醋啊。”陳滿囤一本正經地向著夏雲吩咐著。
“掌櫃的,沒問題,我還巴不得有個師弟呢。嘿嘿……。”夏雲說完話,又對著李元一憨厚地笑著,表達著自已的善意。
聽到陳滿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這讓李元一心裡感到熱乎乎的,好像有股暖流從遙遠的地巖深處緩緩流出,雖然聽不到嘩嘩的水聲,但是那種向前湧動的力量足以讓李元一改變對自已人生命運的重新定位。
陳滿囤低下頭,抓起一把高粱,放在手上搓了搓,又用嘴吹了吹,然後手一攤,將高粱扔進了笸籮中。
李元一嘴唇有點哆嗦,正不知道說些什麼感激陳掌櫃的話,卻聽見陳滿囤不緊不慢地安排著。他就像軍隊裡的將軍一樣,面對殺氣騰騰、瞬間萬變的戰場形勢,鎮定自若,從容佈陣。
“小李子,你先跟著夏雲從選料開始學起,只有學會了選料、淘洗、磨面、蒸制,然後才能學習發酵、淋、燻等其他環節,只要功夫深,鐵桿磨成針。天長日久啊才能成為真正的釀醋行家。”
李元一雙手抱拳,“謝掌櫃的。謝師兄。”
“哈哈哈……,甭謝,從你那天闖進醋坊起,我夏雲就覺得咱們是一家人,你說這是不是緣份啊?”夏雲邊說邊用手拍打著李元一的肩膀,一臉的興奮,就像半路撿了一個大元寶似的,合不攏嘴。
沒有隆重的受徒儀式,只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將李元一的命運做了徹底的改變,李元一的心中有股叫不出名兒的酸楚,原本想著當一名叱吒風雲的將軍,指揮千軍萬馬與敵人撕殺,那種血流成河的壯觀場面,雖然有點恐怖、有點瘮人,但那是英雄的所在,那是男子漢所向往的聖地,可惜天不隨人願,命運如同兒戲,讓我達爾察貼兒做了醋坊的小夥計,哈哈哈……。
“你愣著幹甚呀?”夏雲揪了一下李元一的衣衫,又扭頭望著細細檢查的陳掌櫃。
“哦,師兄,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點失態了?”李元一忙著賠不是。
“失態?不,是憨態十足啊,哈哈哈……”夏雲看著李元一可愛的樣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師兄,去幹活。”李元一看著醋坊內煥然一新的物品,不由得有些著急。他就像是初次上陣的新兵蛋子,面對著搖鼓吶喊的敵人,不知道用什麼辦法來對付。
“好啊,師弟,你就先幹苦力活,先苦後甜,怎麼樣?”夏雲也不客氣。
李元一將一個一百多斤的麻包兩手一抱,然後放到下料的笸籮前,一隻手將麻包靠在腿上,一隻手忒地一聲將系在麻包上的繩子拉開,然後兩隻手抱著麻包的腰身,火紅的高粱就像紅色的瀑布流向笸籮。看著李元一如此麻利地幹活,陳滿囤滿意地臉上現出了笑容。
是個幹活的好把式。陳滿囤心裡嘀咕著。是啊,醋坊這幾年看著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了,這醋坊內雜七雜八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光靠夏雲和秦豌兩個夥計確實是難以招架,常常是顧得了這頭拉下了那頭。李元一這後生是個忠厚老實,又是練過武功的,看來當初救他父子二人還是救對了。
陳滿囤想著臉上不經意間流露出燦爛的笑容。雙手背後,轉身走出了車間,走向醋坊門店。
當陳滿囤撩起門簾走進門市的時候,東家已經在等著他了。趙清源手裡拿著一塊抹布擦著櫃檯的灰塵,嘴裡還哼著小調。看見陳滿囤進來,抬起頭來。
“陳掌櫃,前幾天我們說的給醋坊起個名號,你想過沒有啊?”
“東家,您這麼早就來了,來,我來擦!”陳滿囤急忙伸出手要搶過抹布,可被趙清源壓在櫃檯上。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這擦桌子的事啊,是小事,明白嗎?”趙清源的眼中現出熱切的期望,和對陳滿囤的太多信任。
“啊,東家是著急名號的事,我呀也是晚上睡不著,就琢磨來琢磨去,現在想出了一個名號,不知道合不合乎東家的意思?”陳滿囤說話繞圈,讓趙清源吊起了胃口。
“好啊,說來聽聽。我就知道你有這個能耐。呵呵……”趙清源盯著陳滿囤的臉,轉身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坐,坐下說。”趙清源用手指了指另外的一把椅子,陳滿囤也坐了下來。
“東家,那我就獻醜了。我們做買賣的,賺銀子養家餬口是我們最大的心願,首先講的就是一個利和益,而您呢名字中有“清”和“源”又都與水有關,表示我們將來賺取的銀子就像泉水一樣,源源不斷,取之不竭,用之不盡,就叫“益源”,您看如何呀?”陳滿囤說完,伸出一隻手在腦門上擦了一把,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擔一樣,他緊張地盯著東家。
“好,好!陳掌櫃不愧是讀過幾年私塾的人,這利益呀就應該像泉水一樣,取之不竭,不過,我覺得還應該加上一個字,這個字……?”趙清源把手放在後腦勺上,撓撓頭髮,又眉頭緊鎖。
“再加一個字?東家的意思是想表達一種什麼意思啊?”陳滿囤見東家沒有否定自已的思路,隨即也試探著問。
“我們做生意的,每天財源滾滾,我就是想著喜慶一下,對,我們都應為之慶賀,如再加個“慶”字,是不是要更好一些,益源慶,陳掌櫃的看看“益源慶”好不好啊?”趙清源像個小孩子似的,寫了一篇自已非常滿意的作文,等著讓老師給個滿分一樣。
陳滿囤站了起來,在地上邊踱步,邊嘴裡唸叨著,“益源慶,益源慶,好,好,朗朗上口,益源慶,好聽,好記,還喜慶!能讓所有的人第一次聽了就能記住這個名號。”陳滿囤低頭在地上轉了兩個圈,站住,十分肯定地望著東家。
“那醋坊以後就叫益源慶了,選個好日子,開業慶賀吧。”趙清源點點頭,鄭重地向著陳滿囤這位搭檔了多年的掌櫃、兄弟下了命令。他感到臉上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光彩,似乎就像是自已從生下來,長了五、六歲,大媽給起了個名字叫“趙清源”一樣喜悅、興奮。
夜色朦朧,一隻皎潔的玉盤穿行在深不可測的天幕上,似乎還能看清飄然而過的雲彩。街上早已沒有了行人,只有影影綽綽的燈光在各個破舊的屋子裡羞澀的閃動著微弱的光芒,但又很快被黑暗吞噬。看著路邊一間屋子裡油燈閃爍,李元一感覺到那一盞忽明忽暗的燈,是多麼的溫馨,多麼的奢侈,自從東家幫著租了個房子,自已和父親總算是有了個安身立命的地兒,可是家徒四壁,就連一盞油燈也沒有,一到天黑就像是貓頭鷹一樣,只能藉助自已的眼睛行動。當李元一從那盞油燈處轉向遠處的晉王府城牆,只見燈火通明,那城牆垛上相隔不到十米遠就掛著一頂貼著王字的大紅燈籠,顯得是那樣神秘,那樣高不可攀。李元一走到一處開闊地帶,停下匆匆的腳步,抬眼望著那披了一層神秘面紗的晉王府城樓,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本來那種尊貴高雅的府地,是屬於自已的一片領地,可惜投錯了主子,落了個逃兵的可恥下場。這也許就是一種命運吧!南柯一夢,夢斷太原。李元一定了定神,抬起腳步向前走去。風呼呼地颳了過來,掀起了他單薄的衣衫,還捲起了地上的塵土,颳得滿臉都是,聞著都是一種濃濃的土腥味兒。李元一揉了一下眼睛,他自已也說不清楚是不是流出了眼淚,仰或是刮到眼裡的塵埃?他感覺到似乎有點冷,雙手壓了壓帽簷,然後抱在胸前,身子佝僂著,往家裡奔去。
好不容易走到了家門前,一堵快要倒塌的牆上開了個口子,兩個門柱上拴了個鐵圈,門板就這樣轉來轉去。李元一輕聲推開門,走進房間裡。
“大,你睡了嗎?”李元一睜大眼睛掃視著屋內。
“沒有,兒啊,你回來了?”
“嗯!,大,傷口好點沒有?”李元一稍微適應了一下房內的光線,便向著炕頭上走去。
“哎,大這輩子就這樣了,這兩天疼得厲害。”李慎聽著話中帶著一股憂傷的情緒,這讓李元一感到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大,我從醋坊拿了些醋漕面,俺已經把它碾碎了,試著敷一下?”李元一的屁股剛一坐到炕沿上,便又想起了醋漕面的事,站了起來,從身上掏出一個紙包。
“兒啊,那郎中的藥還沒治好,你這醋漕能管用嗎?真是自解心寬啊!”黑暗中聽得出李慎心中的無奈和傷感。
“管它管用不管用,試試也無妨,我是看你每天腿疼得厲害才想出這個辦法的。來,敷一下先試試。”
李慎唉了一聲,從炕上爬了起來,伸出腿,捲起褲腿,放在李元一的面前。“試試就試試吧,估計也起不了什麼作用,這呀就是解解心煩而已。”
元一從身上掏出一個紙包,開啟,用手捏了一些醋漕面輕輕灑在李慎的傷口上。
“哎呀,真疼呀。這不會是要弄得更疼了嗎?哎喲……”李慎雙手抱腿,咬著牙使勁地迸出幾個字。
“好了,大,忍著點,咱們就試一試,過幾天看看啊?”李元一似乎在安慰一個七、八歲的玩童,用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口吻。
“哎呀,真疼啊,不過傷口疼這是好事,說明傷口呀還沒壞死,趕快拿布條裹上,哎呀…”
李元一拿起一塊布條將慎的傷口裹上。李慎邊往下卷褲子,邊說話。
“兒啊,醋坊的活累不累?”
“大,不累。”
“你可要注意身體呀。千萬不可見著苦活累活搶著幹,到頭來累垮了身體,可就什麼也幹不了了。”看著夜色中略顯疲憊的兒子,李慎的心情一下子轉移到了兒子的身上,他的腿也似乎減輕了不少疼痛的感覺。
“大,只要我父子二人能吃飽飯,叫咱幹啥都行。以後呀再也不用行軍打仗,整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殺來殺去,晚上睡覺了,早上起來可能就腦袋搬家了,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呀。”李元一似乎在短時間內,對人生對工種有了全新的認識。
“是啊,我們父子算是安穩了,可是不知道大元帥和那些弟兄們還活著沒有?唉……,現在只能泥菩薩過河,先保自身要緊了。”李慎說著揉起了眼睛,神情痛苦,他抬起頭望著黑不窿咚的窗外,眼睛似乎有些溼潤了。
“大,你就不要想那些傷心事了,這改朝換代是一種天意,不是我們父子能左右得了的事,也許我們倆是幸運的,大,你說呢?”
“可能是吧,只是大一想起那些出生入死的弟兄們,就掩飾不住這悲傷的心。你說咱父子二人算不算逃兵啊?”李慎突然間說出的一句話,讓李元一聽得目瞪口呆,他默默地看著父親,從窗外透進的月光看出,父親這段時間老了許多,兩鬢間似乎填了許多白髮。”
“大,你不是說從此以後再也不提過去的事了嗎?現在已經是朱元璋的天下,要是被人發覺咱倆過去的事,那可就小命難保了,你怎麼還唸叨呢?不提這些事了,大,這兩天能吃得慣麵食嗎?”
“唉,你看大沒出息,真是害你操心了。這麵食呀開始吃有點不習慣,但這幾天加點醋坊的醋,吃起來還真味道。”
“哈哈哈……,真有意思。”
李慎看著兒子爽朗的笑聲,不禁顯得有些窘迫和不安。“你笑啥呀?傻兒子!”
“大,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你的傷口不見好轉,但你呀明顯發胖了。”李元一樂呵呵地看著父親,說話的口氣明顯的輕鬆愉快。
“是嗎?過去是長期行軍打仗,精神緊張,現在突然一下子坐下來,身子骨享福了。”李慎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臉上的肌肉,看著兒子。
“大,從現在起就不要再掛念以前的事了,我們父子倆啊必須下定決心和以前告別,必須重新開始生活,懂嗎?”看著父親高興起來,李元一趁機向父親下達了“指示”。
“大懂,就當是一場惡夢吧,讓我們開始新的生活吧。”
“好,這才叫俺的大呢,大丈夫能拿得起就能放得下。”
磨坊內,李元一推著小石磨在磨面,他邊推邊用苕帚把磨眼外的高粱掃進磨眼,還不時用手擦著額上的汗珠,背上的衣服浸出了汗漬,冒著熱氣。一圈又一圈,李元一轉著轉著,便仔細地數了起來,一圈七步,推一笸籮淘洗好了的高粱至少需要一天時間,這要轉多少圈啊,這推上一個月的磨走的路也許就能回到大草原了。唉呀,這怎麼又想起了草原,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好像就在眼前,讓李元一難捨難分,揮之不去。
夏雲與秦豌二人站在蒸鍋邊,正煮著高粱,熱氣籠罩著整個房間。
“豌豆,今年的天氣咋這麼熱呀,真像進了蒸籠一般。”夏雲調侃著秦豌,他常常拿著秦豌的外號說笑,好像沒有打趣挖苦就像是吃飯少了調味品一樣,索然無味,死氣沉沉。
“我是豌豆,你就是雲豆了。咱倆瘸子遇上柺子,彼此彼此。哈哈哈…。”秦豌看著夏雲,臉上現出一股揶諭的表情。
“好,咱倆呀一天不打嘴架,就嘴癢癢,要不這熱得太讓人難受了。” “我說你這個紅雲豆,這大鍋中煮著高粱,熱氣騰騰,這不就是個蒸籠嗎?熱一些,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熱,再熱也得幹完活,你沒看見師弟一天干多少活?我倆與他比起來,那可輕鬆多了。”夏雲直起腰來,看著汗流浹背的李元一,感慨地說。
李元一停下,走到一個木架子前,拿起一塊布巾,擦著汗,然後走到蒸鍋前,低著頭鑽進了一片熱氣中,就像是天上的神仙騰雲駕霧一樣,湊近了才看到兩位師兄。
“兩位師兄,你倆嘀咕什麼呢?”
“師弟,我倆在鍋上,過來吧。”夏雲停下了手中的活與李元一打招呼。
“師兄,你倆歇一會吧。我來撈高粱米吧。”李元一言辭懇切地說。
“哎,千萬不可,這是我倆的活,你也累了,還是我倆幹吧。”秦豌一邊說一邊用手將李元一推開,示意他不要靠近。
“是呀,師弟,你一個人幹得比我倆人乾的活還多,怎麼好意思再讓你撈高粱呢?你快歇息吧。”
“不累,來,我來。”李元一說著搶過夏雲和秦豌手中的竹笤籬,從鍋中開始撈。李元一輕輕的一推和一搶,讓秦豌覺得好像是一陣風將自已手中的笤籬刮跑了,來不及推辭,來不及反抗,自已也是個比較強壯的男人,怎麼被李元一一擋,就毫無用武之地了。
“去吧,到外面涼快一下子,好嗎?”李元一笑咪咪地對著兩位師兄倡議道。秦豌看著李元一露出牛一樣的肌肉,不由得將吐在嘴裡的話嚥了回去。他知道在這頭牛樣的師弟面前,說什麼也顯得蒼白而無力。
“好,好。那我倆就先涼快一會,你呀千萬別累壞了。”秦豌說完轉身與夏雲向著門外走去。秋風像一位久別的戀人瞬間緊緊地將秦豌擁住,令人感到全身愜意,暢快。
“好涼爽呀。”夏雲感慨地說道,邊用手擦著腦門上的汗珠。
“涼爽,好涼爽。師兄,你說這小李子真是沙僧挑擔子,忠心耿耿呀。他到底是為啥呀?”秦豌皺著眉頭,向夏雲發問。
“唉,也難為他了,他可真是個憨厚勤快的人,當初掌櫃的把他留下來可真是留對了,他本來…一個人磨面就已經很累了,還要幫咱倆幹活。我看這小子,就是知恩圖報,不像你兩面三刀。”夏雲邊敞開衣衫,邊諷刺地說。
“好你個小云豆,居然敢在魯班門前使大刀,捱揍吧你。”秦豌一個巴掌打下去,不料夏雲早已經逃之夭夭,秦豌追逐著夏雲一路跑出院子。
“哈哈哈……,你小子就別佔便宜了,哈哈哈…。”
趙清源家中,一個不大的四合院,三間正房,三間南房,兩間東房。趙清源吃完飯將碗放在桌上,看著收拾飯菜的老伴。當年的那個美人胚子如今也變得皺紋滿臉、銀髮滿頭了,歲月就像一條永不停息的河流,對兩岸風光和兩個朝代的更迭起伏毫不在意,更不會對一個平民百姓的生存仰或掙扎停頓腳步,只會在遇到岩石或懸崖才會發出嘩嘩聲,以示嘲笑那些被時光淹沒了的人或事。
“老婆子,你說醋坊從1377年自今,快有三十年了吧,我怎麼覺得就是眨眼間的功夫啊。”
端著碗正要轉身的宋氏,瞥了一眼趙清源,咧開嘴一笑,“呵呵呵……,老頭子,你看你已經滿頭白髮了,還一天到晚不歇息,你說你十歲開始在醋坊當小夥計,幾十年了,天天唸叨著釀呀,燻呀,淋呀,我這耳朵呀快磨出老繭了。”
“哎,好你個沒良心的老婆子,你說我這起早貪黑養活這麼大一家人容易嗎?最近幾年又遇上這元明大戰,到處是饑民難民,有誰還能想起吃醋呢?只要有口飯吃就不錯了,現在好不容易盼到天下太平了,我呀是穀雨前後種瓜點豆正趕上時候了。”趙清源似乎很自信,儘管宋氏冷嘲熱諷不斷,可他一如既往地堅持著自已的夢想,將醋坊做大做強,讓太原府的老百姓都能吃得起醋,不管能不能賺到銀子,賺到多少,那些對趙清源來說其實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提高人們對醋的認識,達到家喻戶曉。
“是,老頭子,你說的對,這幾年全靠你這手藝了,看看周圍的鄉鄰,為了謀生好多人都逃荒外出,已經找不到人影兒了,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啊?”
“那幾年兵荒馬亂的,能有條命在就算不錯了。原來我想啊,把這辛辛苦苦創下的醋坊傳給兒子,可沒想到他竟然對此沒有半點興趣。老婆子,你說我這家業將來靠誰繼承呢?”趙清源突然間悲傷起來,對自已的醋坊繼承問題沒有著落而鬱悒起來。
宋氏扭身將碗筷放進鍋中,拿起一個木製的瓢,彎腰在一個黑色的粗瓷大甕中,舀了一瓢水,倒在鍋裡。邊洗碗邊看著趙清源。
“依我看呀,兒子現在過得挺好,你也就不用牽掛他了。”
“俗話說得好:給兒金山銀山,不如教兒一技之長。當初,我大狠心將我送進醋坊當小夥計,我娘天天偷著哭呢。現在看來,還是大的做法對。”
“哎呀,你呀一提起你的小時候,那就是叫花子遇到了賣飯的,說得是天花亂墜,好看好聽不中用喲。”宋氏又開始對趙清源進行攻擊,趙清源對於老婆子的說話方式也已經習慣了,這夫妻的關係啊就像是在鍋裡洗漱的碗和盤,每天磕磕碰碰,叮叮噹噹,雖然雜亂無章,但是聽了讓人覺得有生機,有活力,想到這些趙清源不由得臉上擠出一絲笑意。
“哈哈哈……,你個老婆子,咱倆都幾十年了,你還是那樣,一天不挖苦我趙清源,好像就顯不出你的能耐似的。你就不能抬舉我一下嗎?”
“趙東家,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能回答我嗎?”宋氏將一個洗好的碗放在鍋臺上,手中拿著正滴水的洗鍋刷子,一本正經地看著這個與自已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男人。
“哈哈哈……,你可越老越有意思了,說個話還這麼神神秘秘的,咱倆兒誰和誰啊?是不是?”趙清源一時猜不透宋氏的意思,只好迂迴著偵察。
“我問你,馬兒不抽鞭子,它能跑得快嗎?”宋氏說完,沒等趙清源回答便轉身又洗起碗。
“哈哈哈,你個老婆子,看來這輩子啊你是把我當作你胯下的一匹寶馬了,是不是?”趙清源笑得合不攏嘴,不禁站了起來,衝動地走到鍋臺前將宋氏抱了個結實。
李元一自門外進來,脫下身上的汗衫扔在炕上。“大,俺回來了。”
李慎正坐在炕上,將被子拉開,準備睡覺。“哦,回來了,趕快吃飯吧。”
“大,俺吃過了。傷口咋樣啦?”一進門李元一就關切地問道。
“說來也怪,自從敷上你的醋糟,傷口不像以前那樣惡臭了,也不像前幾天發紅了,我這腿呀舒坦多了。”李慎臉上出現幾個月來難得的笑容。
“真的嗎?俺看看。”李慎將腿腳捲起,元一輕輕揭開包著的布條,檢視傷口。李元一深深地吸了口氣,似乎是在檢查傷口到底有沒有惡臭味了。
“是,是沒臭味了,傷口的顏色是不是也不一樣了,好像好多了。”李元一在夜色中不敢肯定傷口是什麼樣子,只能憑著味覺下著模糊的定義。
“兒啊,大的腿呀,就是這樣了,現在走起路來也好多了,你跟東家和掌櫃的說說,看能不能去醋坊幹活呀。最起碼不用白吃飯。”
“大,你這腿剛好起來沒幾天,養一段時間再說吧。”
“大呀是看你一個人幹那麼苦那麼累的活,只為了多掙一個人的糧吃。大這心裡呀不是滋味。”
李元一轉過身子坐在炕沿上,望著窗外的夜色,似乎憧憬著未來,又似乎在說給自已聽。
“大,您可不要悲觀失望呀,俺在醋坊已經學會兩道工序了,說不定以後呀還能當掌櫃的呢。”
李元一的心潮就像是山窪裡翻滾出的一股清亮亮的溪流,儘管山路崎嶇、溝壑不斷,離那片開闊而神秘的大海遙不可及,但是內心裡美好的憧憬讓山泉永不停頓地向前跌宕前行。
“兒啊,你可千萬不要奢望得太多,能逃一命就是菩薩造化了。那醋坊的絕活手藝,掌櫃的和東家是不會教給你這一個外鄉人的,自古就有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話,你明白嗎?”看著一臉興奮的兒子,李慎忍不住說出自已的心裡話,他不想讓兒子被那個不切實際的幻想所傷害。天並不是原來的天,地也不是原來的地了,要是不識時務,可能就是狗逮尿泡瞎歡喜一場,何必自已傷害自已呢?
“哼,明白是明白,可是這醋坊的活不是天天得有人幹嗎?只要天天干,就是師傅不教,俺也會學到手的。”李元一說話的聲音鏗鏘有力,他覺得自已愛上了釀醋這個行當,不管這活有多苦有多累,他覺得天天有活幹,天天有進展,醋坊的知識就像是一個魔法把自已吸引到一個全新的天地,自已從小喜愛的刀槍棍棒、武功劍法也像是早晨地裡穀穗上的露珠一樣,隨著太陽的升起而一點點消失,從此迎來了全新的自我。
醋坊的門板被李元一、夏雲擦得沒有一絲塵埃,前幾天門框與牆之間差不多一巴掌寬的縫兒,如今已被夾了石頭、瓦礫,並用黃泥抹了個嚴嚴實實,密不透風。而門樓上方,新砌了的瓦壟,高低起伏,順溜光滑,在門樓的橫架上還插了兩把用紅綢製作的小旗,遠遠望去就像是一位小姑娘頭上扎著兩把紅綢的挺起的辮子一樣鮮豔可愛,李元一站在巷子裡,看著接二連三的街坊向著醋坊聚集,心裡說不出的甜蜜。在門柱左側,掛著一塊牌匾,用紅綢蓋著,門前圍了許多看熱鬧的街坊鄰居。
“開業了,開業了,東家給吃花生嘍!”幾個小孩子跑著鬧著,等著吃東家開業的希罕吃的,臉上的笑容就像是剛剛盛開的鮮花一樣,嬌豔欲滴,清純透明。
“吃花生,給花生吃喲!”
“東家給花生啊?!”
……
“這醋坊可是蒸蒸日上啊,幾年不見,就悄悄地長成了一棵抱不住的大樹了,你們瞧瞧,居然還掛牌匾了呢?”一位老者看著門框上的大紅綢,一臉不解和羨慕的表情。
“是啊,這人哪,不怕窮,不怕累,就怕有一門好手藝,只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停地幹活,這錢財呀就像水一樣,嘩嘩地直往家裡流,大夥兒,你們說對不對啊?”
“對啊,對!”眾人應附著,眼睛卻望著醋坊緊閉著的大門,人們都企盼著東家能從裡面早些出來,好撿些希罕東西,讓這些窮苦人也能像過年一樣,沾沾醋坊開業的喜氣。
門吱呀一聲,開了。陳滿囤從裡面走出來,一手端著一隻瓷盤,臉上堆滿了笑容,居高臨下地看著大傢伙,然後將瓷盤遞到李元一手中,雙手抱拳,向街坊作揖。
“謝眾鄉鄰捧場,我代表東家謝謝眾鄉鄰了!”
李元一恭敬地端著盤子,站在陳掌櫃的身邊,陳滿囤從盤中抓起一把花生,向著臺階下的大人和小孩們高高地拋起,有的大人憑藉著身高,雙手舉起在空中,將撞到手中的花生逮了去,而小孩們則彎腰低頭,在人們雜亂的腳下搶著花生。噢!噢!噢!
“哈哈哈……,大傢伙,吃花生!吃花生!”陳滿囤說著又抓起兩把花生灑向圍觀的街坊們,眾人爭先恐後地搶花生。
幾個小孩見撿不到多少花生,一齊繞開大人,跑到陳滿囤的身邊,伸起他們稚嫩的小手,央求著。“給我花生,給我花生。”
“好,好,給。”陳滿囤把盤子放低些,讓幾個孩子拿。幾個小孩擠到陳的身邊,開始搶陳盤子裡的花生,陳把盤子翻了個底朝天,全部給了小孩。
“各位鄉鄰,各位老主顧,今日是益源慶醋坊開業的大喜日子,多謝各位的捧場,現在請醋坊東家趙清源為醋坊剪綵!”陳滿囤帶頭鼓掌,圍觀的群眾也跟著鼓掌,醋坊門前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夏雲陪著東家趙清源走出來,李元一與秦豌兩人拉著紅綢,中間結了一個大大的紅花。趙清源一身新衣,閃著光的綢緞,亮晶晶的瓜皮小帽,被修剪整齊的八字須,顯得精神抖擻。
“東家出來了,快看呀。”
“瞧瞧,人家不愧是東家,看那派頭,多神氣啊。”
“是像個開大買賣的主兒,顯得好富貴啊!”
眾人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就像是早晨剛出窩的喜鵲,叫個不停。
“各位鄉鄰,醋坊建立幾十年來,承蒙眾位街坊照顧,醋坊獲得了小小的發展,現在太原城中只要提起咱的醋坊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呀,可是說到底醋坊還是無名無姓,為了把釀醋這項事業做大做強,造福父老鄉親,我們為醋坊起了個名號,叫益源慶。大傢伙,你們說,好不好啊?”
“好!好!……”
群眾鼓掌,笑聲四起。“好名字,吉祥喜慶。”“益源慶,叫得好呀。”
“好,好響亮的名字呀。”……
趙清源看著歡天喜地的人們,心中感到無限的慰藉和自信。是啊,在這太原府中,從小到大的鄉鄰,一個個不知去向,有的背井離鄉,有的被徵去當兵,杳無音信,有的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就是自已從小咬著牙不怕吃苦,一點一滴地積累著成功的要素,現在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終於出人頭地了……,他看著圍觀的人們的羨慕的眼神,底氣十足地拿起秦豌遞過來的剪刀,神情莊重地把喜帶剪斷,周圍又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請東家揭匾!”陳滿囤聲音高亢地喊著,顯示出對趙清源的敬重和禮貌。原來一片嘈雜聲就像是夏天的雷陣雨一樣,一下子就沒了蹤影,整個醋坊門前變得靜悄悄的。街坊們眼巴巴地望著神氣十足的東家。趙清源滿意地看著多年來的助手,在關鍵的時候,這位助手總是能將自已襯托得恰到好處,讓自已感覺到他始終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夥計,沒有丁點兒越雷池半步的大意。
趙清源看著門框上的紅綢,他伸起手,將蓋在牌匾上的紅綢拉下,“益源慶”三個大字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隨著響起噼哩叭啦的鞭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