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內有家藥鋪,名叫百草堂。

孫家世代行醫,孫大夫雖年過六旬,卻精神奕奕,醫者仁心,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素有“老神醫”之稱。

為了趕時間,這位清瘦的老叟,是被王鐵柱一路背到西城牆下的。

“孫老,快點!快點啊!”

王鐵柱又急又焦躁,連聲催促,一會去推後背,一會又跑到前面連拉帶拽,恨不能立刻出現在城樓之上,生怕他離開時間太久那不要命的壯漢傷到小主子,他該怎麼跟夫人交代?出人意料的是——當王鐵柱將孫大夫強勢拉上城樓那一刻,眼前的場景竟是:那豫州壯漢石大勇,跪在地上未起,卻被繩子綁了個結實。

“孫爺爺,您老幫著看看,此人是否染了瘟疫?”

“瘟疫?”

林秀的話,讓這位正喘著粗氣的老叟神色一變,卻沒見他上前把脈,而是拉著林秀後退到城牆一角。

“躲這兒!躲這兒!瘟疫是會傳染的!你這丫頭打出孃胎身子骨就弱,萬一有個好歹,老夫怎麼對得起死去的林縣令?”

此言,便足以看出林文淵深受正陽縣百姓的愛戴,即便在他死後,百姓們依然愛屋及烏,感念他的恩德。

在場眾人,聞言卻相繼色變。

您老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快閉嘴吧!胖妞急得跺腳,忙出聲提醒:“孫爺爺!”

孫大夫一愣,瞧見林秀瞬間紅了眼眶,這才反應過來,忙生硬地轉移話題:“那什麼……秀兒啊,千萬別過去,曉得不?”

“好.”

林秀輕輕頷首,下意識調轉了視線,極力隱藏內心的悲痛。

父親的死……是她的心結……“病的是俺娘,俺沒病!沒病!那被捆綁的壯漢拼命掙扎,連聲叫喊。

孫大夫走過去,一巴掌打在他腦袋上,呵斥:“有病沒病,老夫說了算!”

那壯漢為之氣結,這才消停下來。

孫大夫望聞問切約莫一盞茶工夫才收手,笑呵呵道:“秀兒啊,幸好他沒染上瘟疫,你大可放心.”

那壯漢忙提醒:“俺娘……俺娘……”林秀使了個眼色,城樓上的守兵紛紛躲避,其中一隊士兵很是不甘願的帶著孫大夫下城樓去了。

王鐵柱看得雲裡霧裡,完全摸不著頭腦。

這壯漢,不是藝高人膽大連守城官韋起都敢殺嗎?怎會甘心束手就擒?莫非是小主子對他說了什麼?究竟說了什麼?能讓這亡命之徒認罪服法?真是好奇啊!林秀站在城樓上,朝下方眺望。

果然不出所料!醫者仁心的孫大夫,診治了石家大娘後,瞧見如此多的難民身染疾病,便不會見死不救。

幸好她事先派人喊話警告,專門安排一隊士兵護衛左右……否則真不敢保證孫大夫就這麼出城,又會惹出什麼亂子。

不久,一名士兵折回報信:石家老母親,的確身染重病。

幼弟無恙,只是餓暈了。

石大勇,他沒說謊!林秀緩緩走上前,無悲無喜道:“按本朝律法,殺人者償命。

先將此人押入地牢吧!”

石大勇似心有不甘,叫嚷道:“俺、俺能不能不去地牢,就綁在城樓那根柱子上?俺只想……在死之前,多看俺娘兩眼……”此等兇悍之徒,竟是個孝子!“好.”

林秀沉吟片刻,點了頭,隨即轉身離去。

自有守城士兵上前,粗魯地拽起石大勇,將他牢牢捆於城樓柱子上,少不得要罵幾句。

“算你小子運氣好,遇到咱們心善的林姑娘!”

“呸!刁民!真該死!韋大哥死的真冤!”

“國有國法,等秋後問斬時,老子親自動手,定要讓這小子死無全屍!”

“別說了,林姑娘要開城門,兄弟們千萬護著點!她可不能再有個好歹,否則怎麼對得起林縣令在天之靈?”

“說的是,兄弟們趕緊跟上去!”

“快,走走走.”

城門守兵們,沿著臺階,整齊有序蜂擁而下……正陽縣,西城門外。

今日,一左一右臨時加了兩張桌椅。

城內,林秀站在牆角下,靜靜望著縣衙的方向,似乎在等什麼人。

“來了來了,二爺來了!”

胖妞眼尖,率先看到了對面正氣定神閒走來的一人,興奮地指給自家姑娘看。

林秀,自然也瞧見了。

昨夜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而她,再也不能享受闔家團圓之樂。

雖已是深秋,白天的氣溫依舊炎熱,徐主簿一路趕來,身後的那群拉車、推車、扛東西的百姓,人人累得滿頭大汗,他反倒臉不紅氣不喘。

可見,存心拖延時間。

“徐主簿,”林秀微微一福,先行禮,“為何遲了半個時辰?”

“哼.”

徐主簿眼高於頂,“還不是替你打發那位陰晴不定、胡攪蠻纏、不講道理、古板迂腐的……二爺.”

縣衙三主:知縣、縣丞、主簿。

往日裡二爺和三爺每回意見相左,總要當庭吵得不可開交。

徐三爺在嘴皮子上,鮮少佔上風,回回需要請來林縣令,才能收場。

說也奇了,才耽擱半個時辰,二爺怎這般輕易就休戰了呢?一想到,這兩位爺身穿官服,擼起袖子,吵得面紅耳赤的場景……胖妞差點憋不住笑出聲來。

林秀上下打量著對方,見他左肩揹著一個包裹,想來裝的便是筆墨紙硯。

在他身後隨行的四人,皆穿著衙役的服飾,各抬了兩個大箱子,外人自然看不見箱內裝了什麼。

對於徐主簿的態度,林秀早已見怪不怪。

若非她拿出“正陽縣印”下令,怕是這位徐主簿今日還不肯乖乖聽話,屈尊前來。

自古男尊女卑,徐主簿又是飽讀詩書之士,文人傲骨,自然不願在她一個閨閣女子手下當差。

理解,她完全能理解。

可——接連七八日,匯聚在正陽城外的難民越來越多,總要有人去管吧!倘若一直緊閉城門,誰敢保證會不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石大勇”?若這批難民不顧一切硬闖,正陽難道真守得住?“人餓急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父親的話言猶在耳,容不得林秀不往深了多想一層。

這也是她在林文淵靈位前,跪了七天七夜,終於下定的決心:——開城門!收容難民!為此,徐主簿一氣之下和她大吵了一回,就差指著她的鼻子罵她……通敵叛國。

城外難民,來自豫州,並非南唐子民!需知,豫州隸屬北周境內。

若朝中政敵有心攀咬的話,放北周難民進城,的確能扣上一頂“通敵叛國”的罪名。

只不過,這罪名,林秀會在乎嗎?父親時常拿一本《道德經》教導她:天之德,大公而無私,順道而行;地之德,以無為順之於天,以自然之理長養萬物。

聖人治世,皆是效法天地之德……身在事中,心在事外……“其他人呢?”

林秀收回思緒。

徐主簿瞪她,下巴一揚:“瞧,那不是來了。

你就不好奇,老夫是怎麼脫身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