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爭吵,已經過去了兩天。

從急救室出來的海一禾,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像一具行屍走肉。

“謝謝徐阿姨,我吃不下了。”

女孩柔柔笑著,原本飽滿可愛的臉頰此刻消瘦到凹陷。

徐阿姨聞言收回手,還想在勸,這一碗飯,她不過才吃了五口都不到。

一連兩日,整個人看上去更虛弱了。

可海一禾已經別過臉,不再看她。

海枉遠今天早晨接到一通電話,似乎有什麼急事,跑出醫院,到中午還沒回來。

或許是工作上的事吧,海一禾望著窗外,空氣中似乎紛揚著柳絮。

她眯了眯眼,回想起昨日的天氣預報,今天是京城的第一場雪。

“徐阿姨,我想去秦湖公園看看雪,可以嗎?”

“好好好,想出去玩就好,我把圍巾給你帶上。”

海一禾消沉了幾日,聽見她說要出去,徐阿姨顯得喜出望外。

那塊紅色的針織圍巾規矩地系在她頸間,還是三年前趙杏親手給她織的。

想起姨媽,她又記起二叔似乎就是今天出獄。

海枉遠也有可能是去接二叔了也說不定。

六年前的是非糾纏,似乎終於在今天宣告落幕。

她被裹得嚴嚴實實,公園的地面上已經薄薄積了一層白,徐阿姨推著她經過時,留下一道道輪椅的痕跡。

她抬起頭,感受著雪花越過雨傘,洋洋灑灑落在臉上的冰冷觸感。

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感受到自已還活著。

人們總會賦予一年中第一場雪美好的寓意,相遇、重逢、分別在初雪的映襯下總會顯得那樣唯美。

她看著秦湖在一片淡白中散發著墨綠的深邃色彩,彷彿吞噬了一切光線,深不見底。

無端又想起在桐城的吳淑桂來。

她在湖中的身體打撈起來了嗎?安葬好了嗎?有人去祭拜她嗎?

一個月後的今天,海一禾在遠處的京城,也決定和她邁出同樣的一步。

外出看雪的人很多,街邊小販推車處的熱氣不斷上湧著,人群喧譁,一片熱鬧景象。

從急救室出來,雖然海枉遠刻意迴避著自已,但她也能從每日加大的藥量與他愈發小心謹慎的態度中猜出,自已早已時日無多了。

她閉了閉眼,比預想中還冷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京城今年下雪下得早,大家都出來湊熱鬧了。”徐阿姨介紹著,希望藉著人群的嬉笑開導她。

海一禾揚起笑容,她知道自已這兩天表現得過於消沉,因此提出朝外走一走,才輕易讓徐阿姨放鬆了警惕。

她只想自已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不牽連任何人。

烤紅薯的香味鑽入鼻尖,海一禾尋著香味望過去,徐阿姨很快注意到了她的動作,喜上眉梢:“冬天吃烤紅薯最香了,阿姨去給你買一個。”

“謝謝阿姨!”她眉眼彎彎,適當露出幾分羞赧,蓋過眸底的悲傷,“我就在湖邊等你。”

“圍巾圍好一點,彆著涼,阿姨很快就回來。”

略帶剝繭的指尖掠過她的面板,暖暖的溫度讓她有了幾分想要流淚的衝動。

她明明已決意離開,卻在看見阿姨質樸而飽含關懷的笑容後產生了退縮。

愧疚席捲了她。

她享受著那麼多人的愛意與關懷,居然還不知好歹地想要離開。

海一禾咬著唇,全然不知疼般將下嘴唇咬得發白。

可只有她走了,爸爸才能繼續彈自已的鋼琴,不用為了無底洞似的醫藥費一次又一次折斷自已的傲骨;

她走了,姨媽的小租屋裡,二叔就不用擔心床太小了;

她走了,或許就能和媽媽見面了…

不知冬天的湖水是不是比她想象中還要冰涼,吳奶奶在做出這樣的行動前,也像她這般猶豫過嗎?

中心醫院的輪椅新增了智慧化的程式,只用觸屏就可以控制前進方向。

海一禾撥出一口白氣,艱難地將手指放上,拐進人流稀少的橋邊。

氣溫更冷了,她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四下無人,她怕徐阿姨折返來找她,終於不再掙扎,直直往湖裡衝。

機械只會聽從指令,相比起有情感波動,會猶豫的人心,一旦下令,它不會停止。

腳邊傳來湖水刺骨的寒冷,並逐漸漫上大腿,覆蓋胸腔,最終灌入鼻腔,淹沒頭頂。

閉眼前,海一禾忽地有些後悔。

她求死的決心來得太快,甚至來不及給身邊人留下一封信、幾句話。

還沒來得及告訴爸爸不要難過,沒有告訴章心媛自已不能和她考同一所大學,沒有告訴王遠洲她不能去看他打球了。

沒有告訴姜戈,她喜歡他。

見海的約定,終究是她食言了。

————

秦湖大橋上,姜戈坐在勞斯萊斯幻影的後座,百無聊賴地望著中心醫院方向。

他心愛的女孩,就在七樓某間病房。

姜靳修按照交易條件在早晨聯絡了海枉遠,現在應該談得差不多了。

他揉了揉眉心,不知何時這已經成了他閒散時會不自覺做的動作。

以慈善的名義提供資金資助,對於走投無路,身處困窘之境的人來說,往往不會深究其來原因。

這樣就好,他諮詢過醫生,軀體化不會危及生命。

她會活下去,他一定會讓她健康快樂地活下去。

車內播放著舒緩的鋼琴曲,似乎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他收回手,頭隨意地搭在一邊,視線隨著他的動作落在橋邊一抹紅色的身影上,小小的一團,在雪地裡分外顯眼。

不過片刻,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那道身影便被高速移動的車甩在身後,消失不見。

姜戈抬眸,望著窗邊停滯地雪花,勾起一抹輕笑。

雪融後,就是春天。

初雪,一禾也在看吧。

————

“海先生,這邊有位先生願意全額資助您孩子後續的治療費用,請在中午十一點到東三寫字樓交接具體事宜。”

從會議廳出來,海枉遠還有些恍惚。

接到早上這通電話開始,後續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夢境一般順利到讓他不敢相信。

雖然資助人將一禾的病情誤會成軀體化,但在他說清楚是漸凍症後,他也沒有因此收回資助,反而當場聯絡了全國最好的醫生。

海枉遠忽然有些慶幸,自已當初下跪的影片上了熱搜,一點微不足道的尊嚴,讓有著善心的老闆主動聯絡到了他。

放棄打工也好,去工地搬磚也好,他甚至一天打過四份工,凌晨時去搬倉庫,白天給餐館洗碗,下午去掃大街,夜晚跑外賣…

他的身份彆扭,幹快活只能做些苦力勞動。

過去在琴鍵上游走的手,如今長滿了水泡,因為長期泡在冰水裡生著凍瘡,滿目蒼夷。

可只要能讓一禾的病痛減輕,讓他做什麼都願意。

如今能夠被好心人資助,那麼過去的所有苦痛就都值當。

書清走後,他因為逃避,疏離了女兒很長一段時間。

甚至因為不願面對現實,和趙杏一起隱瞞書清已經去世的訊息。

可有時越想逃避,現實越會接二連三擺在人的面前。

女兒得了遺傳性漸凍症,和他六年前去世的妻子一樣。

命運的齒輪從未停止轉動,他被無形的齒牙卡在中間,難以呼吸。

好在…他不會再像六年前那般束手無策了。

坐在返程的車上,窗外是洋洋灑灑的雪花。

在京城待的半個月裡,這還是他第一次有閒心欣賞景色。

“滴——”

電話響起,是徐護工。

海枉遠全然未覺,嘴邊還掛著笑,便聽見對面人顫抖的,哽咽的、驚恐的聲音。

“一禾…一禾她自殺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