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吃完肉餅,容梔就驚呼一聲。

“呀,下雨了!”

話音落下,驟雨噼裡啪啦地落下來。

春夏的雨總是這樣急。

兩人慌慌張張地下來,容梔還差點摔一跤。

等躲進屋裡,容梔又笑起來。

“你剛才跑得很快嘛,阿政?”

嬴政把乾淨布巾遞給她,自已也拿著布巾擦頭。

他現在對容梔時不時的揶揄已經習慣。

“我那是怕你摔下去。”

“我……”

容梔正要說話,轟隆隆一陣雷聲。

閃電劈下來,把昏暗的室內照得雪亮。

也照亮了嬴政慘白的臉龐。

他手中布巾滑落在地,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捂著胸口,幾乎喘不過氣。

容梔大驚失色,扶住嬴政。

“你怎麼了,你生病了?”

容梔手忙腳亂地把他扶上床,扭頭就要去找大夫。

嬴政卻一伸手,緊緊地拉住她。

外面大雨瓢潑。

嬴政緩緩地喘著氣,說:“別找大夫,家裡錢不夠。”

容梔鼻子立時酸澀難言,眼淚譁一下流出來。

“賣簪子的錢也沒了,早知道就不饞嘴買肉餅吃了……”

嬴政蒼白的臉上浮上些笑意。

“不怪你,我這是雷雨天的老毛病,平時不會發作。”

“那該怎麼辦,怎麼你才能好受點?”

容梔聲音帶著哭腔。

看著嬴政毫無血色的臉,和劇烈起伏喘氣的胸膛,容梔心疼地恨不能代他受過。

嬴政慢慢搖頭:“別怕,你去燒些熱水,我喝了就好了。”

“我這就去。”

容梔立馬起身,將門掩好。

然後跑著去灶臺燒水。

擺柴,生火,燒水……

火苗舔著鍋底。

容梔又起身跑進主屋,去找趙姬。

趙姬很少在家,容梔剛開始都忘了她的存在。

“夫人!夫人!阿政他生病了!夫人!”

容梔一個勁地晃她,還往她臉上拍了兩巴掌。

趙姬爛醉如泥,叫都叫不醒。

容梔站在原地猶豫了兩秒。

還是收回了伸向趙姬妝匣子的手。

這樣的苦日子嬴政過了九年,從不曾用趙姬的東西換錢。

或許,對一個少年人來說,這是他最後的尊嚴。

她不能擅作主張,打破他的堅持。

她也曾是個少年。

少年人的臉面自尊比天都重要。

要是碎了,也許一輩子都找不回來。

容梔轉身離開。

等燒好水,她小心地端著陶碗回屋。

嬴政已經蜷縮在床上,身體不停顫抖。

容梔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但她還是睜大眼睛。

快步走過去,把他扶起來。

“阿政,來喝些熱水,阿政……”

嬴政眉心緊皺,眼眸虛弱地半闔著,意識渙散。

容梔把他圈在懷裡,一手扶著他的下頜,一手仔細地喂水。

他仍是止不住劇烈喘氣。

水灑出來不少,但好歹也喝進去了些。

只是這熱水看起來,似乎沒什麼用。

外面又是轟隆隆炸響雷聲。

閃電劈開天際。

嬴政隨著雷聲,臉色慘白如紙,身體竟不自覺地抽搐。

容梔急得手腳冰涼。

把陶碗往旁邊一放,就抬手緊緊捂上他的眼睛耳朵。

不讓他看見,不讓他聽見。

他說過雷雨天才會發作。

但剛開始下雨時,他還能上下屋頂自如。

說明誘因不是雨水。

而是那道乍然響起的雷鳴。

容梔緊緊環住他。

用自已不算寬闊的胸膛盡力護著他,被淚水浸溼的下巴緊挨著他的側臉。

顫抖冰涼的手用力地貼著他的耳朵,把天地間的聲音全部隔絕在外。

這樣似乎真的有效果。

嬴政的身體慢慢地不再抽搐發抖。

喘息聲也緩緩平復。

良久,良久。

春夏的雨水來去如風。

雨聲漸小至不聞,耳邊只餘廊簷下滴答雨聲。

嬴政久久闔著的沉重睫毛,慢慢掀開。

搔得容梔手腕有些癢。

她鬆開緊緊環著他的手,驚喜地看他睜開眼。

“阿政!阿政!”

嬴政極緩慢地眨眼,聲音乾澀。

“……阿政在這呢。”

容梔又急急把陶碗端過來,喂到他嘴邊。

“來,喝些溫水。”

嬴政就著她的手喝水,像只受傷的小獸。

喝過水,容梔扶著他躺下,給他蓋好被子。

“雨停了,你現在還難受嗎?”

嬴政臉色仍很蒼白,但嘴唇稍稍恢復了血色。

他極輕微地笑了下,說:“我沒事,雷雨天都會這樣,疼過去就好了。”

容梔還潮溼的眼睫一抖,眼底又蓄起淚水。

光線昏暗的室內,她眸中一片亮晶晶的糊塗。

嬴政伸出手,輕輕碰了下她的眼尾。

“別哭。”

容梔搖搖頭,握住他的手放回被子裡。

嬴政眼眸微垂,劍眉沉沉壓著眼底的光,薄唇開合。

“我三歲那年,邯鄲之戰秦國大敗,父親趁夜逃回秦國。”

“他什麼都沒帶,甚至是母親和我。”

容梔神色有一瞬間的驚愕。

她沒想到心防極重的嬴政,居然會主動向她講起過往。

嬴政聲音淡漠,神色平靜。

“那是個雷雨夜,如天水倒灌。”

“母親哭得暈死過去,我悄悄跟上去,趴在父親的馬車後面。”

“可是我當時太小了,又太累,雨水溼滑。”

“馬車沒走多久,一個驚雷,我就從馬車上摔了下來。”

“很疼。”

“我大聲地呼喊父親。”

“可電閃雷鳴,大雨滂沱,沒人聽得見一個孩子的哭喊。”

“馬車沒有停下,父親也沒有回頭。”

“自那以後,每逢雷雨天,我便會心悸不止。”

嬴政的語氣毫無起伏。

說完之後,他甚至還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其實。

父親回頭了。

他掉下來的時候,馬車一顛。

父親從馬車裡探出頭來,看見他十分驚駭,想要下車。

接著。

一隻手拉住了他。

父親的面色變得猶豫,然後是愧疚。

最後,父親轉過頭去。

皮鞭高揚。

馬車加快速度。

漸遠。

他摔在泥濘的土地裡,小小的身體幾乎不能動彈。

深夜。

轟雷。

電閃。

暴雨如注。

無人山崗。

三歲的他躺在泥裡。

不知是該傷心,還是該懼怕自已會死在這裡。

容梔咬住嘴唇,心臟酸澀。

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他的一生近乎傳奇。

但他也承受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幾乎是眾叛親離。

父親、母親、師長、弟弟……皆是背叛。

在他死後,王朝顛覆,扶蘇矯詔而死。

身後名一片狼籍。

容梔內心嘆息。

抬手輕柔摸摸他的頭,掖好被角。

這才發覺平時堅韌沉穩的少年,肩膀還很單薄。

這個未來鞭笞天下、威震四海的帝王,如今只是個身處敵國的瘦弱孩子。

容梔放柔聲音。

“睡吧,我給你講故事,等你睡著我再走。”

今夜不講天下。

不講歷史。

講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