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染著雲霞,金紅鋪滿了整片天。

院牆上殘留著幾縷斜暉,槐葉裡碎著一把落日,一如這個八十年代最獨特的色彩。

耳旁是嘈雜的叮鈴聲,李秀君走的快,額角隱隱浸出了汗珠。

她並不在意,手背抹了一把,就急急忙忙衝進顧家:“爺爺,我回來了!”

李老爺子許久不見舊友,平時又天天悶在屋子裡,閒得厲害。好不容易遇到個話搭子,不知不覺就聊到了五點半。

“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怎麼老是咋咋呼呼的!放心,爺爺跑不了。”

雖是訓斥,但眉眼間完全是對孫女的慈愛。

李秀君回來的路上,特意繞路去挑了些東西:“這是維生素、鈣片,一些保健品,爺爺你記得每天都要吃,我還替你買了幾套衣服……”

當然,花的都是她自己的錢。

“有什麼可買的,盡知道浪費錢!你爺爺我有的是衣服,好不容易賺點錢,自己好好留著。”

聽見動靜,顧老爺子捋著鬍鬚,羨慕不已:“老哥哥,你還真是好福氣,我家這幾個臭小子,但凡能學到秀君的一半,我也不用發愁了。”

說曹操曹操到。

顧銘提著大包小包,累得直喘粗氣。

他簡直不明白,自己居然還跟不上一個小巧玲瓏的姑娘,無論怎麼追,對方都把他狠狠甩在身後。

進到屋內,顧銘連忙卸下重擔,讓傭人幫忙把東西拿下去收拾。

只留了裝著品茗杯的盒子。

到底也是花了整整三萬塊淘來的寶貝,他生怕被那些手粗腳笨的傭人碰壞。

另一方面,爺爺不是一直喜歡收藏老古董嗎?白得一個誇獎,何樂而不為。

李秀君最是瞭解他的虛榮和自大,添了根柴:“你怎麼不把它收下去啊?要是不小心磕著碰著了,那該怎麼辦?”

顧老爺子看了一眼,心情極好。

“看來不止老哥哥你有福氣,我也享了一把福氣。顧銘,還不拿出來看看。”

理所當然地以為,這是孫子孝敬的禮物。

顧銘哪料到這變故,支支吾吾地答了一句什麼。

聲音過小,以至於壓根沒人聽見。

“秀君回來了?難怪那麼熱鬧。”顧清明手裡的鋪子出了點事,聊到一半就出去了。

或許是應酬時不小心沾上些煙味,和他身上原有的雪松香交雜在一起。

李秀君上輩子無比厭惡顧銘喝的爛醉後,滿身酒精、菸蒂的渾濁。

此刻卻沒生出半點壞情緒。

反而覺得好聞得緊。

濃郁的雪松包裹著煙,更像是一場大雪覆蓋後,突然瞧見的燒著火烤的木屋。

好在並沒有人察覺出她的異樣,顧清明也發現了地上的匣子,打趣起來:“喲,看來下午這一趟,撈到了好東西。”

“怎麼扭扭捏捏的跟個姑娘家似的,趕緊的,開啟看看。”

顧老爺子上了年紀,卻絲毫不損那中氣十足的聲音。

顧銘被嚇一跳,哭喪著臉,邊說邊小心觀察:“爺爺,這不是送你的。”

屋內有一瞬針掉地上都能被聽見的死寂。

李秀君心裡差點都要樂開花。

這情商低的,不是明擺把自己爺爺的面子,狠狠往地上擱,完了還要踩上幾腳嗎。

照這樣發現,她只需時不時在幕後做個推手,顧銘自然就自投羅網了。

“不就是一個破匣子,說的誰稀罕似的!”顧老爺子被氣的鬍子直豎,拿起柺杖往地上重重一戳。

咚的一聲,顧銘打了個激靈。

“不是就不是,拿給我們掌掌眼也是一樣的。”顧清明神色自若,毫無浮躁之態:“總不能連看都不能看吧。”

算是給了個臺階下。

顧銘點點頭,嚥了口口水,開啟中間的鎖釦,一盞品茗杯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就這玳瑁釉,他這輩子見過的,沒有一千,也有五百了。

何況還是這麼小的。

顧老爺子冷哼一聲就移開了目光,生怕被以為有多稀罕似的。

全場唯二一眼就瞧出這是個贗品的,便是李家爺孫。

李老爺子皺著眉,打量了眼自家孫女。只是沒瞧出什麼異樣。

顧清明則是戴上手套,仔細辨別這盞品茗杯的年代。

爺爺老說自己不思進取,不求上進,今天怎麼說,也能好好出出風頭了吧。

時隔這麼長時間,顧銘總算意識到,三萬塊花的值,還不是一般的值當。

美滋滋想著,待會兒向爺爺討點兒零花錢,再跟朋友們去麻將館轉轉之時,三叔淡漠的聲音,像是在他耳旁炸出一頂驚天大雷。

“仿宋,假的。”

顧清明不比他們這種多活了大半輩子的有經驗,但長期濡染在古董堆中,基本也沒多少次看走眼過。

“……假……假的?”顧銘兩眼發直,雙腿不聽使喚,像篩糠似的亂顫起來。

什麼結果他都設想過一遍,唯獨沒有想過,這杯子居然是假的。

李秀君搶先一步站出來,眸中噙著淚水,滿臉懊悔:“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說這盞品茗杯好看,又是玳瑁釉的,顧銘哥也不會買下來。”

“要是我當時攔著顧銘哥,再堅決一點,我們最多就只買懷錶了……”

這番話說得可謂是指向性很清晰了。

道清楚了來龍去脈,把罪責全攬在自己身上。看似徹徹底底跟顧銘撇開了關係,實際上,卻把他推入深淵。

顧銘慌里慌張的,也沒注意她的話中話。

此時根本顧不上,這是不是自己要追的人了。

宛如一個即將溺水的人,猛然找到了突破口:“對!爺爺,都怪她!要不是她慫恿我,我也不會——”

顧老爺子的柺杖,重重地敲在他背上。嘴唇抽搐了一會兒後,破口大罵。

“你還好意思怪別人!人家姑娘家都知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你這個罪魁禍首,還把責任全推別人身上!”

“人家逼你掏錢了嗎,人家逼你買了嗎?我顧家怎麼會有你這麼個孽孫,真是氣死我了!”

顧老爺子早些年,為了自保,當過一段時間兵,加上家裡闊綽後,保養得當。

他使力一棍子下去,絕不是撓癢癢的程度。

顧銘半邊身子佝在地上,痛得直吸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