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青山還真被問住了,怔了怔,有片暗紅色從衣領下的面板攀升到脖頸,迅速將他雙耳、臉龐都染得通紅。

“我……你……”他語無倫次,幾個深呼吸,找回了常態,“後勤主任管這麼寬?”

後勤主任扯扯嘴角,示意:“您請,您要睡得過來,選十張八張的,我也不是不能給你開票。”

趙青山踢了他屁股一腳,轉過頭一寸寸打量已經選好那張床。

其實他心亂如麻,從答應田真“結婚”這個解決方案起,他想的都是如何安置田欲曉、如何幫她治好心病、如何讓她平安喜樂活下去。

此刻,才第一次直觀感受到,“結婚”,意味著兩個人成為一體,意味著比一日三餐四季的生活更深入的東西。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總覺得再想下去,就要直面自已的卑鄙與不堪了。

“選好了,就這些吧,辛苦你安排人幫我送過去。”

“行。床單被褥這些,我們只有軍用的。你也知道,國家這方面太困難了,多餘的沒有,一米五的床單和被套你領兩套走,墊褥一套,被褥也只有一套。”

“行。”

“你不是兩張床嗎?這些不夠。你上服務社問問,看他們有沒有庫存。要也沒有,你找嫂子們問問,她們能給張羅來。”

“行。”

後勤主任對趙青山難得的乖巧稀罕得很,又叮囑:“其它的油鹽醬醋生活用品,也得你自已上服務社去買齊。哦,還有蚊帳,你大老爺們不怕蚊子吸血,可別叫你媳婦受這個罪。你有沒有票?沒有大家給湊一湊。”

他還真沒有,以前就是個吃食堂住宿舍的光棍,錢票也沒個數,全撒出去接濟戰友了。這次出島,還是找吳盛借的錢。

後勤主任當即就把口袋掏空了,奈何囊中羞澀,數來數去,也只有八毛六分錢,兩張二兩的糧票,一張工業票。

趙青山通通笑納了,轉身回了自個營裡,找上那幾個老光棍,把他們都搜刮一空。

營裡的兄弟們見他回來,一個個高興得嗷嗷叫,抱過來就要動手動腳的,被他三拳兩腳給制服了,按在地上教育。

“老子才走幾天,你們就退步成這狗慫樣了。給老子等著,明天就回來給你們鬆鬆骨頭。”

臉被按在泥地上的陳大志低吼著,掙扎了半天沒掙出來,服氣地拍打地面認輸。

待跳起來,頂著半邊臉的灰塵泥土,咧嘴笑得賊眉鼠眼的。

“營長,聽他們說,嫂子長得,國色天香的,美得很!”

“你聽誰說的?”

旁邊的劉柱子搶答:“後勤那幫去碼頭接貨的小子說的,說營長你,”他打量著自家營長,桀桀怪笑,“那個大手呀,緊緊拉著嫂子的小手,一秒鐘都不捨得放喲,那叫啥來著,愛……愛……”

一幫大頭兵齊聲怪叫:“愛不釋手!”

趙青山恨得牙癢癢,要不是急著去接田欲曉,真要把他們追出二里地。

他攆了幾步,發誓回來後要讓他們加練一半指標,把一幫小子嚇得鬼哭狼嚎,這才放心走了。

提著心趕回團長家,在半高的圍牆外就聽到裡頭歡聲笑語的。

他站在大門外朝裡看去,大多數軍嫂都帶著孩子回家做飯了。黃昏的陽光斜斜落在平房的屋頂,在屋簷外框出一片昏黃的光影。

田欲曉就坐在那暖融融的光裡,應是剛剛洗了澡,白生生的臉散發著柔潤的光芒;

她的頭髮厚厚的一把,烏青似濃墨,長及半腰,此刻溼漉漉的,一滴滴水珠從髮梢悄然跌落,打在她膝頭的布料上,暈出一塊雲朵的形狀;

團長媳婦拿塊布巾從屋裡出來,蒙在她頭頂,一下一下幫她擦去髮間的水意。

她的半張臉就被毛巾遮擋,時而只見她修長的一段脖子,時而又現出嫣紅的唇瓣……

趙青山驀地轉身,遮蔽了這個畫面。他坐倒在院外的臺階上,舉目望向無邊無際的海洋。

他自私地領悟到,這一秒,他內心的安寧,比陽光照到眼中,更不容錯認。

團長家三個孩子,工作的工作,嫁人的嫁人。張大娘和團長媳婦金秀英正覺得寂寞呢,簡直把田欲曉當成個洋娃娃來愛憐。

先是留他們吃了晚飯,等趙青山要帶田欲曉去招待所休息時,秀英嫂子又把田欲曉拉住了。

“去什麼招待所,你回宿舍住去。你媳婦就在家裡睡,我們肯定給你照顧得好好的。”

趙青山去看田欲曉,她低著頭,乖乖站在秀英嫂子身邊,對於她在哪裡、和誰在一起,都沒有絲毫的反應和在意。

吳盛也說:“你走吧,好好休息,明天把家整頓好,該買的都買了,儘快迴歸工作崗位。”

趙青山立正、敬禮,“是,團長”,待要抬腿離開,還是猶豫。

他順服了內心的聲音,輕輕把那個人拉到身邊,握住她的手,沒有鬆開。

“她初來乍到,還是不麻煩你們了。”

說著,怕大娘和嫂子強留,趕緊走掉了。

金秀英望著他帶點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俊不禁,對張大娘說:“看來趙營長很喜歡他媳婦。”

張大娘也“噗嗤”笑了,只有吳盛團長在旁邊糾正。

“他是出於軍人和男人的責任。雖然相處的這幾日,田欲曉同志無法與人交流,兩個人沒機會培養感情,但是!我們革命戰士就是有責任和擔當,要愛護媳婦,時刻……”

張大娘:“……哎喲,今日累得很,我睡去了。”

金秀英:“娘,今兒我陪你睡。”

眼見著婆媳倆親親熱熱丟下他走了,吳團長沒滋沒味閉了嘴。唉,果然鋪墊太多了,都還沒來得及扯到自已身上吹一波呢。

趙青山本要帶田欲曉去招待所的,奈何這夜太過喧囂,身後的營區燈光點點,身畔的海上月明亦步亦趨地將他們的身影糾纏到一起,海浪聲聲沖刷著沙灘,四野有此起彼伏的蟲鳴躍入耳中。

世界上好似只剩下赤裸裸的自然,還有他們兩個。

他握著她的手,接觸的那一點肌膚柔嫩,卻燙得人心熱;她的手腕太過纖細,能被輕而易舉折斷那種纖細,讓他想要落淚那種纖細。

她的脈搏就跳動在他手指下,一下,兩下,緩慢,溫柔,叫他內心那些焦慮和擔憂,一下子都消失無蹤。

哪怕她一輩子都只能這樣了,又如何呢?

她在他身邊,呼吸,心跳,頭髮絲絲縷縷叫風吹打到他臉頰,已經勝過千千萬萬。

這黑暗的夜啊,已經比他過往的十年,都要明亮。

他便輕狂起來,東西一扔,拉著田欲曉去了海灘邊。

月光粼粼地映到她眼中,他在她無悲無喜的注視中,慢慢單膝跪倒在她面前,輕輕地,幫她脫去了鞋子,再是襪子。

他抬眼,粲然一笑:“想玩水嗎?”

如果她拒絕世界,他想把世界帶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