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大楚皇宮。
養心殿內燈火通明。
走入這座皇帝寢宮,目光所及之處幾乎空無一物,小黃門清脆的腳步聲,仿若滾雷般在殿內不斷迴響,只怕是一根小小的繡針落地,都能瞬間讓此處臥榻之人即刻清醒。
此刻殿內正中央的龍案上,一尾紅爐升起嫋嫋沉香,身披一襲大紅龍袍,頭髮散亂的大楚皇帝耶律隆慶,正慵懶的側臥榻上,手持竹簡,雙眸低垂。
“陛下,盧大人到了。”小黃門壓著嗓音,一臉諂媚道。
耶律隆慶始終沒有抬眼去看那位實權彪炳的一品文官,吐氣如蘭道:“都聽說了?”
盧玄朗先是行了君臣大禮,自然知道陛下問的是什麼:“聽說了,好一場饕餮盛宴。”
耶律隆慶撥出一口濁氣,這才放下手中竹簡,看向這位兩鬢也已花白的老臣,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樣道:“快去給盧大人尋個凳子。”
那小黃門渾身猛地一顫,左看右看,也沒看到這連個樑柱都沒有的養心殿,哪裡來的什麼凳子?
當即心思百轉,一下趴在了這位身穿一品仙鶴補服的文官之首身後,充當起人肉坐凳。
“老臣,謝陛下賜坐。”
都說貴人近婢,宰相門房,哪個不是八面玲瓏的貼已人兒,可再如何活絡,也比不上伴君如伴虎的貂寺,此話一點也不摻假。
便是這位權榮天下,位極人臣的尚書左僕射,在眼前這個真真正正的天下雄主面前,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要思索再三。
生怕一個字,不對,是一個語氣表達錯了,就有可能讓自已萬劫不復。
畢竟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什麼事情知道了也要裝作不知道,不知道也要裝知道,這裡面分寸尺度的拿捏,不亞於御膳房裡掌握火頭的尚食令。
“鬥了這麼多年,都不知道和誰在鬥,盧大人作何感想?”
耶律隆慶睡眼朦朧,光著腳丫,斜靠在榻上,不知喜怒。
養心殿內,空蕩寂靜,噤若寒蟬的盧玄朗彷彿都能聽到心跳在打鼓,旋即笑著自嘲道:“老臣不過是在與自已鬥罷了,畢竟出身卑賤,總是看不慣王土之下,有世家稱霸一方,心魔難消,罪過罪過。”
“哦?”耶律隆慶如何不知道這個老狐狸此話的用意,輕哦一聲:“比起世家稱霸一方,這天下哪有比皇家更加跋扈的?這麼說,盧大人連朕也看不慣?”
此話一出,盧玄朗老而不惑的眼角不受控制的抽了抽,而此時屁股下面的小黃門更是強穩住身子,將自已的耳朵捂的死死地,生怕聽到什麼不該聽到的東西,畢竟自已可不是那位敢給真龍拔鬚的賈公公!
良久,盧玄朗才拱了拱手笑道:“陛下一言,幾乎將老臣嚇得半死。”
耶律隆慶哼笑一聲,語氣嗔怪:“想死朕不攔著,就是別死在朕的養心殿,朕不好與百官交代。”
說著將一封密札放於案上:“禁獄司層層探查,確認了現如今燕北十八新營主將,的確是那李家小子親自挑選引薦的,難怪私交密切,這小子倒是和他老子不一樣,喜歡躲在背後運籌帷幄。這場盛宴是演給你看呢,這也是在告訴朕,即便沒了大郡主,他燕北也亂不了,散不掉。那依照你的意思,朕把一個沒用的郡主請進皇宮給咱當了太子妃,萬一這小子以三十萬北境軍不從世子調令,向朕討要一個世襲罔替的摺子,朕接還是不接?”
耶律隆慶聲音雖然平靜,但盧玄朗哪裡聽不出來這話中的憤怒?
不過此一節的確是他看走了眼,當即平靜道:“燕北王至今下落不明,王府也沒有發喪,罔替一事還言之尚早,怎麼也得等李家把燕北王的人或屍骨找到再議不遲。”
耶律隆慶盯著這早有應對的老狐狸半天不發一言,良久才邪魅一笑:“朕知你心思,你此舉無論何種結局,目的都達到了。”
此話看似雲裡霧裡,卻讓原本還能保持鎮定的盧玄朗如遭雷擊。
“這賜婚如果不成,燕北與太子之間必定心生嫌隙。若是成了,太子得到了大郡主支援,朕必然有所忌憚,從而連同太子和燕北一起收拾,你這個算盤打得好啊。”
耶律隆慶先是長嘆道,可下一刻忽的站起身來指著盧玄朗鼻子罵道:“你就這麼著急盼著朕死!好讓朕給老三讓位?”
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勢,嚇到肝膽欲裂的盧玄朗幾乎就要暈厥過去,趕忙跪地:“老臣絕無此意!”
而那小黃門更是當場癱在了地上,不知死活。
龍案上的那盞香爐終於燃盡,青煙在油燈下開始搖曳迷離。
耶律隆慶撩了撩散亂的頭髮,撐著腰平靜道:“起來吧。”
盧玄朗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落在養心殿的地板上,像是兩軍陣前擂鼓,讓人血沸,也讓人不安。
“這些年,李家姐弟也算為北境安定做了不小的貢獻,朕總要承著這份君臣情誼的,李元昊失蹤了,朕再去欺負他閨女,素心還不得給朕拼命?”
耶律隆慶笑著又道:“此次讓太子跟著去北境歷練歷練,沒準和璇真那丫頭看對眼了也說不定。”
久久不敢起身的盧玄朗愈發覺得聖心如淵,讓太子去燕北歷練?此刻便是連他,也不知這位天子的如淵心思。
不過他只知道,這看似風輕雲淡的背後,必然是場腥風血雨。
耶律隆慶望向養心殿外的一個土球,那是陛下親自命人築的燕巢,手指虛空輕叩,嘴裡還哼唱著一首大楚的小曲兒,然後輕頌一首誅心小詩:
重簷頂下堂前燕,
龍盤虎踞帝王州。
隨後又坐回榻上,眼神迷離,若有所思,他並沒有再說什麼,反而收斂了一種叫氣場的東西,揮了揮手:“去吧,朕乏了,大楚的社稷還要仰仗你們這幫老臣,去吧,去吧……”
地板上的鼓聲戛然而止,盧玄朗恭敬告退,望向那盤膝坐在榻上的帝王漸漸睡著了,頓覺身後脊背一陣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