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展顏一笑。
追尋歷史固然重要,把握現在才是正當其時。
她放下書又開始興致勃勃地欣賞著路兩側的風景,偶爾的一棵核桃樹,遠處奔跑的兔子,都能讓她興奮不已。
他們到家的時候,已經是金烏西墜。
陶輕然在垂花門前下了車,就看到父親、母親已等在門前。
看著他們期盼的目光,剎那間,淚水湧了上來,她奔上前去,哽咽著叫了聲“爹,娘”,抱著父親的胳膊,淚水無聲的就流了下來。
陶知遷輕輕地拍了拍小女兒的頭,溫和的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陶太太有一絲的感動,又有一點點的黯然。
陶書山和楊如梅上前行了禮,又插科打諢了兩句,陶輕然才止住了淚意。
晚飯後,陶輕然興高采烈地講著一路的見聞。
金黃的麥田,忙著收麥子的農人,圓圓的麥垛,村裡的狗,路兩邊的大楊樹,遠處的兔子,樂山上尋寶似的找野草莓,漂亮的翠蝴蝶,下河捉魚烤魚,幽靜厚重的樂山書院。
本來很平常的事情,經她脆生生的聲音說出來,加上生動的表情,激動處又比劃著,說到高興處抑揚頓挫,講到樂山書院的假山都能拎出來一串的人文典故,讓人覺得那是極美的田園風光,又讓人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眾人圍著她發出一陣陣的笑聲。
講到下河捉魚時,把璋哥兒興奮的連蹦帶跳。
說到樂山書院的林蔭、池塘、彎曲的小徑,朗朗的讀書聲時,陶輕初和陶書海都露出了嚮往的神情。
第二天,她又開始了學針線、刺繡的枯燥生活。
學習之餘她如飢似渴的抱著《史記》硬啃,還要抽空把她認為有趣的瞬間畫下來。
陶知遷知道女兒在讀《史記》,心疼的連連說她太辛苦,可也沒阻止她,而是一得了空就把女兒叫到書房,給她講解,給她答疑解惑,這讓陶輕然再讀的時候輕鬆了不少。
這天她正在畫畫,把他們在樂山腳下小溪裡捉魚的趣景畫出來,畫已經畫好了,她總覺得缺點什麼,想提兩句話上去,可左思右想,想不出來提什麼好。
正在這時,陶太太緩緩走了進來。
陶輕然趕忙放下筆,把母親迎了進來,喚丫鬟上茶。
陶太太沒有坐下,而是走到桌的桌案前,一幅下河捉魚的畫映入眼簾。
以青山綠樹為背景,山下的小河裡,幾個人在河裡抓魚,一個抓到了魚的孩子雙手捧著魚開心的笑,有人正彎著腰找魚。遠處還有一個人,好像看到了魚,正跳起來,濺起了水花,拿著叉子去叉魚。河岸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梳著丫髻,帶著兩朵翠蝴蝶,笑得明亮燦爛,好像墜入人間的精靈。
陶太太沒想到女兒的畫這麼好,這麼傳神,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女兒一眨眼就長大了。
她看著女兒,欲言又止,眼神裡有憐惜,有疼愛,也有疏離和嫌棄,還有矛盾和掙扎,偶爾閃過一絲愧疚。
陶輕然看的心驚,不知道該喜還是憂,更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麼。
陶太太進了女兒的內室,在春凳上坐下,理了理女兒額前掉下來的一絲頭髮,倒讓陶輕然有點受寵若驚。
陶太太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說:“你們去樂山書院的第二天,江家的媒人來了,說是江家太夫人年紀大了,想看著你們早點成親,就來商量婚期。”
陶輕然就像大晴天被雷劈中了一樣,茫然不知所措。
母親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這就要把她嫁出去了嗎?
她才十三歲,明年春天才過十四歲的生日。
她的心有一瞬間的揪緊,讓她喘不過來氣兒。
只是愣愣的看著母親。
陶太太看著女兒這樣並不好受,咬了咬牙繼續說:“十二月初十是個好日子,已經和江家定下來了。”
後來母親又說了什麼,她不知道,母親什麼時候走的,她也不知道。
冬蕊進來拿著帕子給她擦臉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已淚流滿面。
她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姐姐帶她在園子裡玩,她不小心摔到地上哭了起來,姐姐趕忙把她拉起來,給她拍身上的土。
母親和奶孃方氏趕了過來,母親一把抱住姐姐,問她是不是摔了,哪摔疼了?
明明是她摔了,明明是她在哭。
母親好像沒看見她一樣,拉著姐姐去洗手,把她扔給奶孃,讓奶孃哄她。
後來有很多次,她和姐姐一塊玩,玩累了偎在母親身邊,母親只是抱著姐姐心肝肉的疼著,讓自已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
每每這個時候,她都好想母親抱抱她。
她記得父親抱著她摘花玩,抱著她出去給她買糖人,她哭了抱著哄她。
她也記得大哥抱著她出去看雜耍。
她也記得二哥抱著她,哄她吃糖葫蘆。
她甚至記得和大她四歲的姐姐睡在一個被窩裡,嬉鬧玩耍。
可是在她的記憶裡,她獨獨不記得母親什麼時候抱過她,也不記得什麼時候和母親親暱過。
每次她想親近母親的時候,母親那疏離的目光總是讓她望而卻步。
有一段時間她甚至害怕面對母親,不願意到母親身邊。
奶孃就抱著她,對她說,母親是疼她的,愛她的,只是有一些原因不能親近她,讓她不要害怕,不要多想。
當她問什麼原因的時候,奶孃又不肯說。
有一段時間她甚至懷疑自已不是母親生的,她想著她是不是撿來的,或者是哪個姨娘生了她又死了,就讓母親養她,所以母親才不喜歡她。
後來知道她確確實實是母親生的,又總想知道母親為什麼不喜歡她。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得到答案。
慢慢的長大了,她發現母親其實也很疼她,給她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甚至有時候比姐姐的還好,身邊的丫鬟婆子沒有一個敢不用心伺候她。
她想幹什麼,母親基本上都會由著她。
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基本上都是關在家裡,學習琴棋書畫,學起女紅,學管家,有的還要學婦學,一年也出不了幾次門。
可是她呢?
小時候父親經常帶著她出去玩,大姐、二姐都沒有被父親帶著出去玩過。
長大後,逢年過節,她想去外面看熱鬧,有時候是父親帶她出去,有時候是大哥二哥帶她出去。
一年裡,她總比大姐多出去不少次,還記得大姐那時候總是埋怨父親偏心。
等到她要啟蒙學習的時候,母親更是不惜花重金請來師傅教她,後來又把她送到東林伯府去學習,一直到現在,家裡還請著師傅教她這教她那。
在學習方面,母親對她管的很嚴。
這讓她非常迷惑。
母親好像很愛她,吃穿和學習,母親都儘量給她提供最好的,可是總是疏離她。
這些年她已經習慣了,總是離母親一步遠的距離,既不遠也不近,兩人的關係很和諧。
可是為什麼?
母親還要早早的把她嫁出去。
母親就這麼不願意看見她嗎?
她沒去吃晚膳,不想讓人看到她哭紅了的眼睛。
晚膳後,父親來到她的房間。
父親看了她畫的畫,誇她出去了一趟,畫都進步了,還幫她下午畫的那幅畫起了個名字,就叫“鄉間捉魚”,她覺得很適合,就提筆寫了這四個字,算是畫題。
父親最後還說:“可見想要畫好畫,還是要出去走一走。”
說的好像她出去了一趟,畫畫都多開了一竅似的,她的心情就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