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心情好,一路說笑,走得就快。過了濂溪上的楊家橋後再過一個叫洪家宅的村子,便到了熱鬧的油塘。這裡屬於營樂鄉,因近山瑤明初即設有營樂營,嘉靖二十四年後立有永州衛百戶一名。
這個草市是由附近的村民自發交易形成,據說前元就存在了,因營的設立而不斷壯大,成了定期的墟市。與幾十裡之外的壽巖市一起成為附近方圓幾十裡的居民的主要貿易之所。旁邊也有幾家收購各種山貨布匹藥材的牙行,全是開在黃土坯牆茅草頂無窗的小房子裡。
此時天色尚早,市上行人還不多。擺攤的人倒也有了七八成,將路邊的好位置佔了七七八八。
天開找了個路邊的開闊地,讓兒子們將上面的大塊石頭和合萌拔了。把四個籮筐一溜擺在前面,稱和草兜放在筐上面,獨輪車和其他的都放在後面。父子三人墊著扁擔石頭坐著歇息等待。
禹壽見牙行都開了市,便到旁邊觀察問價,又沿著草市轉了一圈,回來給天開彙報麻布多少一匹,某某藥是多少一斤,什麼皮子又是多少,市上目前就他們一家在賣楊梅,估計會比較快賣完等等,見有人來問價,才住了口。
他家的楊梅個大色紅還甜。是從都龐嶺那邊得來的楊梅種,俗稱火炭梅,也叫糯米楊梅。“不信還可以嘗幾個。”天開熱情勸說。來人挑了兩個顏色淺點的嚐了,稱讚這楊梅上市早還甜,叫稱四十斤,送到營裡百戶家裡,到時結賬。
天開點頭哈腰,這可是個大主顧,營裡上百個軍士,就有幾十家家眷,每家再買點,兩籮筐不在話下。當下叫堯壽挑了一擔,自已提著幾十個草兜跟著,秤也不拿,留下禹壽看攤。
兩人到了營前,說明來意,兜了小半兜楊梅給守門人嚐鮮。在守門人的指引下順著黃泥路來到百戶家,就在百戶所旁邊。一座不大不小三合院,門口一對尺把高的抱鼓石。百戶所後面是營房和成片的住宅,過去不遠是個寬寬的演武場。
天開對著敞開的門喊了一嗓子。就有個穿著齊整的老婆婆走了出來,後面跑著跟來二男一女三個小孩,穿著鮮豔的細棉布衣裳,一看就是殷實人家。
天開說明來意,還要借他家的秤一用。後面又來了幾個送菜送肉的。之前叫送的那人也回來了,看到他笑說聲:“久等了!”叫拿秤稱了會鈔。
這時的楊梅是四文一斤,四十斤正好一百六十文。老婆婆叫人提了楊梅進去,拿了兩小串錢給他,天開數了下,正好一百六十文厚黃錢。
天開還了秤,道了謝,告了辭。揹著手走在前面,每走幾步路就喊:“賣楊梅嘍!又大又甜的糯米楊梅嘍!”便有一群小孩子聞聲圍過來,嘰嘰喳喳地圍觀問話。有膽大的自已拿了楊梅放在嘴裡咬,說聲“甜”,轉頭又拿一手,便回去叫大人拿錢來買。
無何,便有老人婦人跟著從各門裡出來,問價的、嘗果的都有。賣肉的那個也跟了上來,想要趁人多早點賣掉,他是帶了秤的,但是自已要用,不借。
好在買楊梅的一個忠厚老者返回家裡拿了把秤過來,才解了天開的燃眉之急。那位老人不管小孫子的吵鬧一直在旁邊等著,待天開把其他人的果子稱完了才稱他的。他只要兩斤,天開卻裝了一大兜,做樣子稱了下,大概三斤多到四斤,只說是兩斤,連秤一起遞給老人。
老人給了錢接過只說:“多了多了!”“不多不多,水泡泡的東西不值錢,還要感謝老丈的秤。”天開邊收錢邊道。
兩人便攀談起來,知道老人姓唐,兩個兒子一個是這裡的書辦,一個是殺手(注一),從零陵跟來。兩人又說了陣子話,因老人的孫子要急著回去洗楊梅吃而告辭。
賣肉的那個也賣了一些肉,跟在後面出來。兩人也聊起來,賣肉的說自已是達村人。這裡的百戶隸屬永州衛,姓唐,也是從零陵來的。
幾人邊說邊走,出門時天開又跟守門人打了個招呼。從賣肉的那裡買了兩斤多肉,一斤十一文,一共付了二十六文。
但見路邊的攤子又多了十幾個,有賣菜的、賣筍的、賣蕨菜的、賣樅菌的、賣成捆的用於給黃瓜豆角搭架的苦竹竿的,也有賣鼠麴草團的和炸油粑粑的。逛的人也多了。便跟賣肉的道了別,找到自已的攤子,看了一眼擺在前面的兩個籮,估算了下大約一共賣了二籮多了。
叫堯壽把剩下的楊梅倒在兩個籮裡,空的兩個疊在一起放到後面去。讓兩個兒子守攤,自已踱步到處走走看看,問問價,到牙行去看看行情。
太陽懸在頭頂稍偏西時,行人日稀。三人就著水吃了冷高粱糰子,盤算著賣多一會就回程。
天開把錢袋子開啟,數起錢來。一大串錢按一千文小平錢算,可換銀子一兩(注二),不過平常為了方便使用都是一百文一串。
數了下一共得了四百四十六文小平錢,尚不到半兩銀子。錢的顏色不一,大小不一,厚薄不一,新舊不一。當二錢都沒有,更何況當五當十。當下一百枚一串地用細麻線串了起來。
又賣了幾筆,眼看時辰到了申牌時分,三人看了還有小半籮大約十七八斤或紅或綠或帶傷的果子,想著自已拿回去曬了放著泡水喝或者做楊梅乾、楊梅酒也不錯,回去還要將近一個時辰,才收拾回程。
酉時中刻三人看到高坡上的三棵古老的嘰裡咕樹(活木老,即木荷),加快腳步,進入北門。三人都急著去茅屎(即茅廁)解內急。為了不使肥水流入外人田,三人輪流使用自家的茅坑。
過後天開又挨家挨戶送了些楊梅才回家。一到家,喝了水,把錢袋子裡的錢放進裝錢的小簍子裡。還沒歇口氣,就去稻草垛上拿了把草回來準備編草兜。明天自然還要摘果子到午田市,那裡有個午田鋪,村子也有幾十戶人家,卡在去永明廣西的官道上,總之這段時間肯定是不得閒的。
好在秧已經插完,現在的秧苗也不需要太多水,家裡留下一個男人照管就夠了。冬麥本來就種得不多,現已收完,老婆子一個人就可以收尾。因三四月裡多雨,小麥長得並不太好,那天二兒子割回來的他也看了,黑色穗和麥粒可不少,少不得要花時間挑的。
菜籽呢,都早已割完了曬著,一個人慢慢捶著也可將籽打出來。至於鋤地、拔草這些都是輕活,不礙事。
張氏還在小屋子裡織布。原來因為房子灶臺挨著堂屋,又沒有隔斷,擔心燒火的灰落在布上,所以織布是在斜對面的那座小房子裡進行的。
那裡還是養蠶的場所。春蠶早已下樹,連絲都繅完了,只是比較少還沒有織。若是養蠶時,則不得不搬回屋裡來,織布聲會妨礙蠶蟲進食和休息。
黃氏熱了高粱米糰子,切了塊肉拌蒜苗酸豆角炒了,洗了一碗剩下的楊梅,再加上熱了的冷稀飯,便是這一家的夜飯。
剩下的肉她洗了切成片,用鹽醬醃了。從罐子裡舀了點米粉,碾了點花椒姜蒜,混在一起,沾在醃好的肉上。又取了個大的竹罩子,上面鋪點稻草,把肉整齊地碼上,在熱灰上加了點油茶殼,就著熱氣,慢慢地燻夫子肉。昨天的那半隻野兔也一起放在上面燻。
兩個兒子照舊編草兜,其間禹壽建議不如直接去街上(即州城),那裡住的人多,買的人自然多,比午田市說不定要好,價也會高點,更何況還可把已晾乾的藥材、皮子,織好的布匹,一起拿去賣了。
天開想了想,點頭同意了。只是到街上要一個時辰的樣子,所以明天自然要早起的。張氏看天黑了才停了織布,鎖了小房門,回來吃飯。
飯後,張氏洗了碗,跟黃氏兩人靠著灶火的餘光績麻。天開說起今天的進項,也說明天要去街上,要提前把帶的東西裝好。
黃氏也說眼看蠶就要出了(指夏蠶),桑樹也要上肥刮蟥,就叫堯壽在家裡做這些。牛也要看緊了,不能再被老大家牽走。到時可以多養點蠶,也可織幾匹絹多得點錢,明天若是看到好又便宜的松江布,錢夠就買幾匹。天開應了。
他帶了兩個兒子上樓,把這幾個月積的皮張、草藥、山貨用鉤子吊下來。張氏也包了三匹麻布,一起放在桌子上。天開看一架獨輪車裝不下,叫禹壽去鄰居家裡借輛來。
禹壽去後,天開拉來車子,跟張氏一起把貨放到籮筐裡,再放到車上,用麻繩紮緊。諸事做完,他才走到裡間,拿出一本自訂的書來,正好禹壽把車推到門口,便叫兒子記個數。
禹壽從灶灰裡找了塊黑火炭,吹乾淨又在地上磨細,才在本子上記下今天所賣楊梅五百多文。上面記的是之前的各種貨賣工食錢記錄明細。最近的便是在八步建房子的工食銀一天四分,共四錢銀子。天開拿了一錢多銀子,挑了一石米回來。
記完,天開便催兒子們去守樹,順便把車子籮筐油紙竹竿長矛弓箭雨傘諸工具一起帶去。兒子們順從地點燃沒燃完的松明火把,推著車子出發了。張氏囑咐小兒子看書不要太晚,才轉頭去做蕎麥粑粑。
二十八日五更鼓剛過,天開就起身,繫了砍刀。張氏點了火把,開了門,把清水舀出來倒在一個桶裡,再把水缸洗了,挑起水桶跟天開一起走出門。但天開擔心張氏摔倒,不放心,後來還是護送她挑水回來才出去。
到了地三人半個多時辰就拾滿了兩籮筐,裝好後推著回到家。張氏把用桐油葉包的蕎麥粑粑和兩枚雞蛋放進草兜裡掛在一個車邊。
臉盆裡已涼著三大碗煮好的稀飯。桌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蒸夫子肉,用黑黃色的醃大頭菜葉墊底,散發著肉香,共有四片。還有一碗萬年不變的酸鹹。昨天晚上的肉還在灶邊繼續燻著,表面已呈焦黃,油光和香味滲過外面的米粉泛了出來。
三人各自吃了兩碗稀飯,一片肉,夾了幾筷子大頭菜和酸鹹吃了,才放下碗。天開和禹壽去賣東西,堯壽薅草並給桑樹刮蟥施肥,一家人要先趁這幾天有空把楊梅賣了攢點錢。
天開和禹壽兩人各把獨輪車的繩子繞在肩上。裝楊梅的車上插著火把,向著東門而去。出東門後向北沿小路一直走一里左右,就進入何家後面的大路。下個大坡,就是一片桂花林,這是專門種來秋天時採桂花賣的。
繞過坡,經過一片水草地,再上個大坡。坡的左邊是兩個植被茂密的大嶺,叫華巖,因有陰陽兩個,所以一個叫華陽巖,一個叫華陰巖。巖邊有庵曰華巖庵。崗下有一個急遞鋪叫大崗鋪。
再繞過鋪邊張氏孃家所在的小村,經過濂溪上的小橋,轉過一個大坡,便進入州城周圍的一大片平坦稻田,這是營道鄉的地盤。經過演武亭,前面是濂溪村,過曾家橋、狀元樓、濂溪書院、濂溪大屋(祠),便可見西州邊的社臺、開元觀和圍著整個高坡的高大城牆。
注一:即招募的民間壯丁,類似後來的民兵。
注二:嘉靖時官方規定的銀錢比是7文換一分,一兩是700文,這是京錢的兌換比率,民間此錢兌換數在600-680之間。南京的錢稍薄,兌換率大約是一兩1000文,南方諸省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