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鴻閣外,雲山摛錦,層巒疊嶂,似回憶般,曲折、蔓延。
世間的萬物,經過常年的風吹、雨打、日曬,都會褪去本來的顏色,若有例外,恐怕也只有這山上百草和某些刻骨銘心的記憶了吧。
樓相歌這樣想著,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麼,便買了壇酒,晃晃悠悠走到橋下,在掙出新芽的草叢裡,席地而坐,側靠在橋根處。
午時的暖陽伴著腹中的醇醪,讓樓相歌感到幾日來難得的輕鬆,迷迷糊糊間就要睡去,卻聽到街上雜亂匆忙的腳步和驚呼。
聖上駕崩了。
章和二年春,皇帝炟駕崩。
“韓大人,可是出了什麼事嗎?”鍾薄雪忙伸手扶住剛跨出屋,一個踉蹌站立不穩的韓稜。
臉上的煞白慢慢褪去,他把手中的帛書遞給她,仰頭看向不斷掉著葉子的烏桕樹,嘆了一聲:“聖上昨夜駕崩了。”
鍾薄雪不知該說些什麼,她自幼跟在韓稜身邊,身為尚書令的韓稜多少年來兢兢業業輔佐聖上治理國家,深知他對聖上的感情。
接過帛書,鍾薄雪看到韓稜舉起手中的龍淵寶劍,這是聖上賜給他的,便隨他一起朝著西南方向跪拜了一番。隨後,韓稜交代她,這裡的事情,能早日完成最好,如果實在棘手,也不急這一時半刻,說完便先行趕回洛陽了。
孤鴻閣裡的那條小溪流是順著山谷流下來的,如今的時節,水面上不再飄來青黃繁雜的落葉,石橋上,江成琢剛剛聽完楚軻帶回的訊息。
鍾薄雪的背後,是韓稜。韓稜的背後,是朝廷。
“依然怎麼樣?”
“還是誰都不想見,每天吃的也少,上次傷好了之後就一直這樣。”
“我去看看她。”江成琢鬆開欄杆,向橋那頭走去。
楚軻轉過身步下臺階,一眼便看到不遠處迴廊裡側身坐著的紅泫,她還在眼巴巴望著江成琢的背影,楚軻苦笑一聲,從一旁的小道走了。
敲開依然的房門,江成琢有些吃驚,幾天不見,她明顯消瘦了不少。
“怎麼了?”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聽不出是關心還是責備。
“閣主,我想出去幾天散散心。”
凝視著她,江成琢似在猜測,若只是因為受傷,依然絕不會如此消沉,他從未見她這樣過,最後他還是答應了:“好吧,現在舉國大喪,前面的酒樓暫時停了,閣裡也沒有什麼任務,想出去便去吧。”
潁川郡的驛站內,兩聲輕咳伴著敲打桌面的聲音,一頂冠弁從臂彎裡慢慢抬起來,樓相歌看了眼來人,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接過那人手裡的文書。
新帝登基的佈告,要儘快傳送到各縣去。
行至密縣送完佈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藉著山頭下最後的一絲餘暉,樓相歌找到這裡的廄置,安頓下來,準備明天一早趕往最後一個縣。
吹滅了蠟燭,奔波了一天的樓相歌正準備就寢,深秋的寒涼卻從窗外湧進,於是,他便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著,向那扇灑進月華的窗走去。
剛觸到窗欞,樓下對面的街道上,一個怪異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本以為是一般的竊賊,心想著不要多管了,自會有牙門去處理,但轉念一想卻讓他覺得沒這麼簡單。
記得白日裡剛到密縣的時候,聽人說起的怪事,這裡最近總有人家在夜裡睡熟之後孩子丟了,搞得人心惶惶的。
樓相歌悄然從窗上躍下,輕聲跟近了些看,他更確定那男子揹著的布袋裡,像是一個孩童。
本以為那人是要離去,不想他卻偷偷地鑽進了那家米麵鋪子,這讓樓相歌納了悶,還未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那人又縮頭縮腦地鑽了出來,布袋卻已然空了。
放輕了腳步,樓相歌尾隨其後,跟著他來到了城外。
走了好一段路,這個人不時四下張望,彷彿在尋找著什麼。樓相歌正在遲疑,前方卻出現了一個纖瘦的身影。
“女俠,我已經把那孩子還了回去,求求你快給我解藥吧。”那個男子一下跪在她腳邊,急切地懇求著。
“我可不是什麼女俠。”依然依舊冷冰冰地,扔下一顆藥丸。
那人抓起來便吞下,起身就跑。
然而,剛跑開幾步,便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你……給我吃的……是什麼?”
躲在樹後的樓相歌與他們相距較遠,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是聽他的聲音,想來也是異常難受。
“一種蠱啊。”她的聲音輕鬆,卻句句陰冷,“你現在口腥、性躁、神昏、絞痛,過一會兒就會目見邪鬼形,耳聞邪鬼聲,一番折磨之後才能痛而斃命。”
“為……什麼?”那人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嗚咽著。
依然低了頭,像是在觀看什麼有趣的一幕,慢慢地走到他跟前,對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迫使人骨肉分離者,該死。”
踢開他伸向自己腳邊的手,從衣袖裡拿出之前寫好的一片竹簡,扔在那人的身旁,走了。
等依然走遠,樓相歌上前去看那人如何,剛走近便聽到他撕心裂肺地吼著,嘴裡已說不出半個字,昏暗月色下扭曲的臉更顯得駭人,不一會兒就不再動彈,七竅裡流出不明的液體和著蠱蟲的屍體。
第二天一早,樓相歌就把佈告送去了最後一個縣,回去的路上他又來到了密縣,此時已經過了正午,天氣也變得陰冷了起來,北風使得他不由緊了緊斗篷。
逛了大半個縣城,直到那個身影再次出現,樓相歌這才從內心中承認了自己來這裡的原因。
密縣處在潁川郡和河內郡的交界,背靠著一座大山,城外的山匪常來擾民。
走到一家酒館門口,樓上一片嘈雜,樓相歌綁好了馬,正欲上去,卻見一襲鵝黃色的青綾裙,追著幾個草莽漢子一躍而下,那感覺就和當時初見時一樣,只是她這次蒙了面。
衝出圍觀的人群,樓相歌向城外追去。
一片蕭索中,耳畔是北風糾纏枯樹枝的簌簌聲,隱約聽見了前方傳來呻吟聲。
裙裾沒入枯草地中,臉上的面紗隨風飄搖著,若不是手裡執著滴血的劍,本該是如畫般美好的景色。
“只會欺侮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那便挑斷你們的手筋。”依然走到一個人跟前,將劍在他的衣服上抹乾淨,“這世間本就沒有公平可言,這樣,也算是勉強公平那麼一點。”
收起劍,依然轉過身來:“出來吧。”
樓相歌走出來的時候,她顯然沒有料到會是他。
咬緊了唇,依然一時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還好樓相歌將注意力全放在了那幾個連滾帶爬跑走的山匪,等他看向自己時,依然才想起幸好戴了面紗,不然此刻連自己都不曾見過的神情,將會盡然展現在他的面前。
他就是樓相歌,曾經在垂死之際迴盪在耳畔的名字,給了她掙扎求生的力量,只為了,能再見一眼。
“心懷慈悲,又為何要手染鮮血?”樓相歌打斷了她的思緒。
移開凝視他的目光,依然悠悠地說道:“應當說,手染鮮血,奈何心懷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