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科舉舞弊之風積痾已久,學子間的不滿之聲便也常有,但正如王錫璞所言,那些聲音最終只是石沉大海,並不曾興起大風浪。

可此次事態的發展卻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或正因這不滿被壓抑了太久,金陵學子聚眾阻截考官船隻的舉動似一把燎原之火,這場火從金陵燒至整個江南,前後不過一月,竟又蔓延到了京師——有學子聯和入京誓要將此事告至御前,乃至有官員上書彈劾此事,這把火最終燒出了天子之怒。

皇帝怒斥此事,下旨使欽差前往南京徹查此事,天子有言,一經查明,凡與此次舞弊案有牽涉者,一律嚴懲絕不姑息。

以軍機大臣和珅為首的欽差官員迅速抵達了南京城。

即便橘子只是只貓,在聽到“和珅”二字時,也很能夠意識到此事的嚴重性了——那可是耳熟能詳的清朝第一鉅貪啊!

一眾金陵官員更是嚇軟了腿,有甚者已然魂飛魄散。

欽差手段堪稱雷厲風行,不過短短七八日,便有五十餘名大大小小官吏被捕入獄,此番舞弊情節尤為嚴重,官員間收受賄賂,縱容考生夾帶文章入場,甚至有考生請人冒名代考、越號混坐等亂象更是比比皆是。

案子辦到這一步,單單只是懲治這些官員以及被供出有舞弊之舉的考生,是不足以平息眾怒的,那些因此落榜的學子們需要一個交代,而誰又能保證餘下未被查明的舉子中沒有漏網之魚?

至此,事情遠遠還沒有結束。

以南京城為中心,乃至蘇州杭州等地,此番整個江南的秋闈成績俱作廢,朝廷要重開考場。

許多已經返鄉的考生皆被官差強硬拷回南京,如同押訊囚犯,途中病倒者過半。

王介身為中舉者,已被南京官員及欽差數次訊問,時常被扣在衙門數日不能歸家,一次次質疑審問、直到被告知成績作廢,在這猝不及防的變故高壓之下,王介迅速消瘦下來。

王家上下亦是寢食難安,猶如繃緊的弓弦。

這一日,官差闖入家中,哪怕一直配合恭順如王介,雙手同樣也被拷上了鎖鏈,被押著趕往考場。

“介兒莫怕!”三太太急追數步,聲音顫顫,卻是頭一回這樣大聲地道:“你憑得是真正的才學!既能考中一次,便能考中第二次的!”

但考場變了,王介也變了。

欽差親自監考,每個考生身側都立著佩刀的官差,而考生們大多衣衫不整,在進入考場前他們都被剝衣查驗過。

考場之上風聲鶴唳,考生中凡有形態可疑者,當場便會被拖去刑訊。

這些曾被處處禮待的文人已毫無尊嚴可談,也有人怒斥欽差做法,卻被冠以藐視天威之名除去衣冠,當眾杖刑。

王介性情謹慎,從不做義憤出頭者,他試圖竭力穩定心神,但考卷上的字卻扭曲變形,他腦海中再無法凝結出半句文章,戴著沉重鎖鏈的手只是一味顫抖……

冷汗餵飽了單薄的長衫,他在顫慄中失去了對時間的覺知,還能坐在原處不曾昏厥過去是他僅有的意志力在支撐。

王介幾乎是交了白卷。

經過他身側抽走了考卷的考官神情大怒透著鄙夷。

這張白卷,被視作不學無術亦或是公然挑釁對抗朝廷的證明,而無論是哪一項罪名都是滅頂之災。

王介被剝去了長衫,押去了大牢。

三太太聞訊昏厥過去,王家一夕間全亂了。

四日後,王家等到訊息,王介舞弊竊取舉人功名的罪名已被定下,依律要除去一切功名,流放吉林。

“不……”三太太失態地道:“我兒沒有作弊!是朝廷冤了他!”

——老太爺生前被流放吉林,至死都沒能再回來!

三太太被強行帶回了房中,廳內一片死寂之時,貞儀從外面匆匆而來:“……二哥哥無罪無過,理應要去衙門求回公道清白!”

橘子跟在後面跳進廳中,只見王錫璞面若死灰地跌坐回椅中,喃喃道:“不,這使不得……”

“我已探聽過了……此次朝廷不單是為肅清科舉舞弊之風,其中也涉及朝堂南北黨派之爭……”王錫璞的聲音低到難以聽清:“就連萬歲……也有意趁此震懾江南學子……若非得了什麼示下,那些欽差是斷不敢如此行事的……”

王錫璞幾乎是畏懼絕望地垂下了頭,閉上了眼睛:“我為官多年,還從未見過這樣大的科舉案,多少無辜官員被牽連至人頭落地,我們這樣的人家又算得上什麼……此中利害,根本不是你我能夠想象到的……”

他怕極了,正因懂得官場的黑暗血腥,所以才更怕,怕到什麼都不敢做了,只恐稍有不慎,便會招來更大的禍事。

貞儀幾乎不可置信——所以,二哥哥就這樣被放棄了嗎?

“貞兒,此事輕重遠不是你一個女兒家可以衡量的……”王錫瑞拿沙啞的嗓音打斷了侄女的話,看向卓媽媽,無力地抬了抬手,示意她將貞儀帶回去。

徹夜未能閤眼的貞儀,在窗外天色濛濛發亮時忽而起身。

橘子趕忙跟上。

貞儀一路奔向了寄舫書屋,藉著朦朧天光在書屋裡四處翻找。

橘子也跟著上躥下跳,雖然它不知道貞儀在幹什麼,卻也跟著一通忙活。

貞儀翻出了許多二哥哥做下的文章,策論,以及幾卷親筆書畫,抱在懷中,快步而出。

知者因知而懼退,故有無知者無畏。

天色已亮,時辰尚早,貞儀方才跨出家門,恰見有客早至。

那從騾車上走下來的長衫青年竟是詹枚。

“二小姐!”身後院中隱有奇生的追喊聲傳出。

貞儀:“詹家阿兄——”

無需多言,詹枚似已瞬間明曉了,只抬手打起車簾:“二妹妹,快請登車!”

貞儀匆匆點頭,上得車去,橘子緊隨其後。

立冬第一日,晨風中夾雜幾分早寒,車輪滾滾而去。

這一年的立冬,卓媽媽沒有了早起蒸上一鍋鹹肉菜飯的心思,貞儀也未顧得上再翻開那冊月令集解。

詹枚的出現不是偶然,他正是因聽聞了王介的遭遇才匆匆趕來了金陵。

並不寬敞的車中,一番交談後,青年認真道:“與二妹妹不同,我散漫慣了,歷來不比二妹妹這樣心性堅定不移,大多時候我甚至很信時運天命之說。”

貞儀依舊抱著那些文章字畫,只聽他接著說道:“但我也相信,聽天命之前,當先盡人事。”

他最後道:“二妹妹,我隨你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