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他們二人走後,蕭令儀才緩緩將目光放在白媚生身上。
少年忐忑不安,低下頭準備認錯。
這副表情,與從前兒時一模一樣,犯了錯便低著頭等師父責罰,儘管心中有委屈也不說。
白媚生過於緊張,以至於蕭令儀來,都沒看見她手裡拿著的傘。
她一言不發,將傘放在屋內某個角落,打算離開。
“師尊。”
蕭令儀停下腳步,等白媚生再次開口。
“等回到七曜道,我會自行領罪。”
聞言,她轉過身問道:“領什麼罪?”
“我和金縷閣的人打交道,犯了七曜道的不為。”
“你買血武了?”
白媚生頓了頓,隨後搖搖頭。
“沒買血武,何罪之有?”
“可是我和他們......”
“哦,無妨,”蕭令儀凝神講述,“只要你不買血武,不做傷天害理之事,其他都無所謂。”
“......”
“不過平常最好注意些。流言蜚語多了,傳出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少年覺得胸口悶。
他記憶裡的蕭令儀分外嚴厲,在知曉他與金縷閣的人有來往時,只聽旁人說辭,不聽他的解釋,直接當眾處罰。藤條上沾著血,染著恨,揚起又落下。
何人待他好,何人待他不好。
他再笨,也還是分得清的。
至少在那時,師尊口中不好的人,對他分外好。而她身為他的師父,有義務待他好,卻用藤條打得他皮開肉綻。
甚至讓他感到痛苦。
現在果然不一樣了。
完全不一樣。
“好。”他輕聲應答,抬眸看她。
偶爾,他也會懷疑,重生後自已依然是白媚生,但她到底是不是蕭令儀?會不會是相貌一模一樣,但性格不同的兩個人?
可是氣味告訴他,的的確確是蕭令儀沒錯,墨也是她。
“當真不處罰?”
蕭令儀:“再廢話就來十下。”
語罷,她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個背影給白媚生。
“師尊慢走。”
待腳步聲遠去,少年又重新坐下,為腦中亂糟糟的思緒煩惱。
有些事變得與過往不一樣。
因為一些變動,他做的一些選擇,而改變了往後發展的事件。
先是重生,回到過去,一切都從他兒時在十里坡開始,但是他斷過一根肋骨,即使重生了也沒有接上。在前世,他並未遇到墨。可今生他遇到了,還救了她一命。二人一同逃出十里坡,躲在原本只有他一人藏身的清音廟裡。
而後入七曜道,蕭令儀性格涼薄,此番重生,也變得完全不一樣。
前世蕭令儀入楓源時,他不在,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傷痕累累地回來。而且那日之後,葉初死了,淡竹城的俠客位置由旁人繼上,不過多久,七城便被屠盡。
但此時不一樣,他沒有買血武,沒有血染天下的想法。
不僅如此,他想搞清楚十里坡莊主的真面目,連同不渡齋和金竹葉一起剿了。還要救下那些不該死的人。
天漸漸的黑了。
......
船從淡竹城渡向沐風鎮大致需要兩日。
第二日傍晚靠在沐風鎮渡口時,白媚生與金縷閣二人告別,三人下了船。
客船太大,不可能進入到楓源,所以只能下船另尋其他。好巧不巧,傍晚時就不能乘坐木舟了,這是沐風鎮的鐵規矩。只能先找客棧住一晚,第二日一早再出發。
三人朝著街道里走去,夜色還未來得及蔓延,家家戶戶都點起了燈火,下過雨,青石板路上有些溼漉,空氣中有青草泥土的清香。
但潮溼的天氣也影響不了“鬼市”。
鎮內一條街寬敞,兩旁都有商販擺攤賣東西,千奇百怪,什麼都有。
相傳東邊有一座城鎮,每年在鬼節過後不久,會來很多商販擺攤,賣尋常人買不到的東西,稀奇又詭異,用途也多。久而久之,世間人便流傳出“鬼市”這一說法。
蕭令儀兒時聽老一輩的人說過,去鬼市,不能說去,亦不能說上,更不能說逛,得說“躺鬼市”。
水深水淺,水急水緩,自已趟著試,有摸著石頭過河的意思。
他們的交易方式多為,以物易物,越是奇特的物品,越是要用奇珍異寶來交換,但也有直接用人間貨幣兌換,或者燒下來的冥幣。
但賣家都為人,並不是鬼。
“客官,來看看瞧瞧,這是狪狪體內的珍珠,通體瑩白,不比河蚌產的珍珠差!儵魚,吃了它的肉可以忘記憂愁,保你開開心心一輩子。還有冉遺的肉,比較適合夜裡多夢魘的客官食用......”
“這手串中間豔紅的一顆,是用天狗的血做起來的。天狗,逢凶化吉,帶來好運啊。”
“要說也奇怪,這晶瑩剔透的菩薩項鍊,是我那已經過世的老師傅,去鬼界撿的。這個火光對環呢,是我師父的師父的師父,在四季神祝融經過的地方撿來的。”
“五行屬性晶石,有沒有人要?”
“小朋友,這是白狐毛,不是狗毛。欸——把面具放下!那盞壺也碰不得,小心點啊!”
......
琳琅滿目,恆河沙數。
新奇得讓人捨不得挪開目光。
不過大多東西捉妖師都能接觸到,只不過他們捉來的妖都被鎮壓在了萬獸山莊,沒有允許是不能隨意奪取妖體內的靈物。而某些商販有妖的靈物,要麼從前做過捉妖師,要麼是從十里坡和不渡齋買來的。
蕭令儀從前躺過鬼市,也是在去楓源的前一天。
在那裡,她見到了一個人。
以物換名,不要銅臭,要世人心意。
正是那位在渭城街邊的老者,他依然獨自一人坐在薄布上,嘴裡不停唸叨,無人知曉他在說什麼,也沒人想知道。他就這樣絮絮叨叨,彷彿身側有人在耐心傾聽。
那時蕭令儀心裡深埋的悲傷拔地而起,她別過身,朝另一頭走去。
她不敢面對老者,怕被認出來,更怕被問那日求來的名字有沒有贈予出去。
她沒有勇氣,只能逃避。
如今十一年過去了。
“師尊?你想要這個?”白媚生輕喚她,指著冉遺的肉問。
蕭令儀回過神,側頭望去,身側少年正看著自已。
他只有十七歲,身子已經比從前要更高大挺拔,眼中少了以往年幼時的稚嫩和戾氣,多了沉穩和溫順。
明明幼時那樣愛哭,怕黑,如今也成為了能獨當一面的人。
她搖搖頭,沒有說話,反而將目光轉向一旁的攤子。
“老闆,我要一個仙鱗甲。”楓華說道。
蕭令儀看著封在盒子裡的仙鱗甲,這些由仙龍鱗片製成的靈物,艱難異常,幾乎能防禦一切攻擊,修煉於人體內,可保證不受傷害。
她想起了十一年前,楓華身上總揣著幾個仙鱗甲,每每瞧見,都是越來越少的。他說,若是在外遇到鬼市或者商販,定要買幾百個仙鱗甲,讓仙鱗甲保護那些他保護不了的人。
“一個夠了?”蕭令儀問。
男人聞言,明顯愣住了,轉而溫柔笑笑:“夠了。”
世間之大,只保護心中想保護的人就好。
兒時的宏偉壯志,就留在兒時吧。
“走吧,找個客棧住下,”楓華將仙鱗甲封在袋中,而後往前走兩步,“夜裡的沐風鎮很危險哦,特別是在河邊,要小心。”
白媚生邊走邊聽,左看看右瞧瞧,發現沐風鎮靠河的地域多,此時雖然有鬼市,但已經零零散散,沒有多少人了。
這裡他還是第一次來,前世沒跟著師尊來過,之後也是直接一把火燒了楓源,沒路過沐風鎮。
少年悄悄觀察身側女人神情,問道:“師尊不買些東西當紀念?”
她目視前方,沒有任何波瀾:“買過了。”
“什麼時候?剛剛?”
“十一年前。”
“......”
“你師尊買的可是好東西。”楓華調侃道。
在白媚生聽到這句話開始好奇的時候,蕭令儀已經將冷冽的目光投向楓華了。
隨後男人只能附在白媚生耳邊悄悄說了句:“她可從來不讓我們說,悄悄告訴你......”
“楓華。”
“到啦,六合行館,”男人笑道,及時斷了話語,指了指眼前一所客棧,“這個看起來還不錯,我一直很想住住呢。”
蕭令儀盯著這座建築,隱約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哪裡奇怪。
眼瞧好友與徒弟都邁入了名為“六合行館”的客棧,她只能跟上去。
這家店的掌櫃原是坐在櫃檯前一動不動,聽見有客人的聲音,立馬從凳上彈了起來,湊上一張詭異的笑臉問道:“三位客官住宿還是吃飯?”
三人都被他這一舉動嚇愣住,這副皮笑肉不笑的臉,彷彿被人拉扯的木偶毫無生機。
“請不要在意,我的臉天生這樣。”
話一出,三人才意識到自已的反應都有些沒禮貌。
楓華道:“抱歉。我們住宿,三個房間,麻煩了。”
“好嘞。”
他拿著三個鑰匙,帶人往裡走。
一路上,蕭令儀雖未聞到有妖的氣息,但總覺得客棧內有不對勁的東西。潮溼腐朽,陰森恐怖。
掌櫃明明年紀不大,卻佝僂著腰走路,似花甲老人一般。
他笑嘻嘻道:“三位不要介意,這裡看起來黑燈瞎火,是因為這塊地的風水不大好。曾經有客人住進來,因為太陰冷就被嚇走了,但其實住宿還是不錯的......”
此人絮絮叨叨,後面說了一大堆,只有楓華應和他,一旁的師徒二人都沉默寡言。
待三個房間安排好,掌櫃才離開。
關上門,一片寂靜。蕭令儀左思右想,依舊覺得不對勁。為什麼掌櫃總能在她懷疑時說出原由,只能是因為他率先準備好了說辭,以防他人揣測就先辯解。可是這人有什麼目的?為何要這樣做?這個“六合行館”終究還是奇怪。
她不打算閉眼休息,疑點重重的地方就連一刻的鬆懈都要避免。
屋外已經漆黑,空無一人的街道只有風作響。
她從前就知道沐風鎮夜裡行人甚少,只是沒想到街道空蕩蕩時,看上去會如此瘮人。
腦中響起了沈堂卿的話。
......
“沐風鎮周遭大多靠河,不同於普通的妖,河裡的妖捉妖師更難找。人在水中無法呼吸,沒有任何一個捉妖師會擅長在水裡捉妖,所以太陽一落下,村民就回到家中了,”他耐心解釋道,指了指窗外,“你瞧外邊一個人都沒有,是不是很冷清?”
蕭令儀點點頭。
“我聽說從前鎮上有個人,太陽落山了還不回家,然後就失蹤了,哪兒都找不到......小令儀,你猜他去哪兒了。”
她問:“被妖抓走了?”
何霖笑了笑,繼續道:“沒錯,他被妖抓到水裡吃啦。被拉上來時,都不是全屍,有些地方骨頭都露在外面,血淋淋的......”
“啊呀,你在小孩面前說這個幹什麼!”膽小鬼陳亭序在另一邊唸叨,雙手還不忘捂著耳朵。
恰好何霖話未說完就吃了一記沈堂卿的肘擊,他便不說了。
三個少年圍著小姑娘,還有一個躲在另一旁吃糕點。
沈堂卿溫柔道:“他騙你的。儘管夜裡危險,但也有治安官和捉妖師守著。”
蕭令儀依舊點點頭。
心裡卻在想,這沐風鎮可真是危險。
“少主,你不要拆穿嘛,除了阿序,也就小孩子好嚇唬了。”
“你閉嘴,嚇唬小屁孩有什麼好玩的。”餘溫冷冷道。
“什麼我好嚇唬,我不害怕,就是不喜歡聽!”
......
在三人拌嘴時,沈堂卿只是溫和地看著她,輕聲問道:“不害怕?”
蕭令儀搖搖頭,回答:“我有劍,不怕。”
少年低頭笑了:“今日在外頭睡,可不比家中安全,我安排幾個侍女在外候著,你若是害怕了就喚她們,好不好?”
“嗯。”
......
但蕭令儀並不知道,那天晚上沈堂卿不放心,特地與蕭令儀隔壁的餘溫換了房間,生怕小姑娘在外睡覺害怕,差不多一宿沒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