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賀涵之的情緒一直很穩定，至少在季顏面前是這樣。
季顏從來沒見他像現在這樣抱著頭又哭又叫的樣子。
看他那麼痛苦，季顏想去抱他，可還沒碰到他就被他一把推開，踉蹌著要往門外走。
季顏趕緊把他拉住，“這麼晚了，你去哪兒？”
“我要離開這兒……我要離開這兒……”賀涵之呢喃著重複。
他不喜歡這個地方，沒有一天他不想著能徹底擺脫這個地方，擺脫季顏。
季顏抱著他，勸他：“你冷靜點兒，現在太晚了，你先睡覺，明天天一亮我就陪你去補辦護照，你想去哪兒我都不攔你，我發誓，我以後再也不會去找你，不會出現在你面前，涵之，你相信我。”
賀涵之不信他。
他跟他說的話從來都是假的。
從一開始季顏就設了一個套，只等著他往裡面鑽，從來沒給過他選擇的機會。
季顏是騙子。
賀涵之不斷掙扎著，讓季顏放開他，說他不想留在這兒。
季顏只以為他是想躲開自已，原來他連這個地方都不喜歡。
“好、好，我帶你去酒店好不好？不留在這兒了，我們去酒店……”
在季顏的不斷安撫下，賀涵之總算漸漸平靜了下來。
兩個人一起出了門。
附近就有酒店，但是賀涵之想離這兒遠遠的。
他不想讓季顏跟著，可這麼晚了，他剛剛又那麼激動，季顏不放心他一個人出門，所以保證他一到酒店自已就離開，賀涵之這才鬆了口。
但賀涵之不讓他開車。
賀涵之不知道如果讓季顏開車會把他帶到哪兒去。
季顏其實不放心讓賀涵之開車，但是又不敢刺激賀涵之，只能坐到了副駕。
好在晚上沒什麼人，應該沒事。
賀涵之雙手握著方向盤，要看路，時不時看一下身邊的季顏，腦子裡還在想事情。
他當年知道季顏騙了他，帶著賀婉歆躲起來，季顏找到他以後季顏用賀婉歆威脅他，還斷了柳嵩的一隻手。
後來他想趁著和季顏出差的時候先把賀婉歆弄出江城，季顏給他裝了晶片。
季顏不在乎他的死活，只在乎他那張和程澤遠相似的臉。
季顏想開車撞死陸喆。
他現在又想跑，季顏不會放過他的。
迎面駛來了一輛黑色的SUV，不僅開得歪歪扭扭，而且速度很快。
賀涵之看著那兩束車燈，手上不自覺轉了方向。
季顏一驚，掰住他的手，“涵之，有車！”
可賀涵之不管不顧的踩了油門。
季顏慌了。
“賀涵之！你就算恨我，想想你姐，想想君君，他們還在等你！”
“姐姐……”
對，他要去找姐姐……
賀涵之眼神清亮了，但此時車已經離貨車很近，耳邊是刺耳的喇叭聲。
他把方向盤猛地往右，但已經來不及了，兩輛車撞在了一起。
嘭——
轎車被撞翻。
季顏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睜眼的時候就看到賀涵之在吐血。
“賀涵之！”
他要去拉賀涵之，可就在快要碰到賀涵之的時候，賀涵之的手縮了回去。
賀涵之不僅被變了形的車卡住了，碎掉的玻璃還插進了他的內臟。
季顏的腿也被卡住了，好不容易才拿出手機打了求救電話，就看到賀涵之的目光變得渙散，最後只剩下了幾聲無力的呢喃：“姐……姐姐……”
“涵之……”季顏用盡全力想把腿扯出來，可根本動不了。
看賀涵之眼睛逐漸閉上，他央求賀涵之不要睡，讓他再堅持一下。
可賀涵之還是閉上了眼睛。
“賀涵之！！！”
……
季顏醒過來已經兩天了，但是一直都只是呆滯地坐著，一言不發。
程扉和何曄辰告訴他，他們撞上的那輛車上是兩個不良少年，喝醉了趁著晚上飆車。
賀涵之沒救回來。
他們讓他節哀。
季顏全程都只是呆愣著，雙眼空茫，連個表情都沒有。
兩人對望了一眼，出了病房。
程扉靠著牆站著，心裡很惋惜，“小賀好可惜，他還那麼年輕，居然就……”
何曄辰嘆了一聲，問他：“對了，警察的話，你沒告訴季顏吧？”
“沒有，我怕告訴他他會瘋。如果警察說的是真的，小賀當時按照人下意識的自我保護應該是把方向盤往左，那他是為了救季顏？”
所以賀涵之是在乎季顏的嗎？
還沒想出答案，程扉耳邊突然傳來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
他猛地回頭，才發現季顏居然拖著一條傷腿自已下了床。
而現在，季顏的柺杖掉在了地上，人也摔倒了。
他趕緊要去扶，卻被季顏死死抓住胳膊，“你剛剛……說什麼？他……”
何曄辰把他扶起來，“你怎麼下床了？你現在這個情況……”
“他在哪兒？”季顏根本沒有耐心聽何曄辰說下去。
何曄辰看了看程扉，到底還是說：“太平間。”
“我要去看他！帶我去看他！”
太平間門口，沈曉輝抱著膝蓋坐在地上，一雙眼睛腫得比核桃還大。
看到季顏過來，他連忙站起來，低著頭哭著道歉：“對不起……季叔叔，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我只是不想他離開我們……我們是一家人……我不知道……”
季顏無暇顧及他的眼淚，被何曄辰和程扉一左一右地扶著進了太平間。
賀涵之的臉已經擦乾淨了，臉上沒有一點血跡，只有被玻璃擦出來的傷口。
季顏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眼淚滴在賀涵之死白的臉上。
“賀涵之……涵之……”
他跪在賀涵之的屍體前，身子蜷縮著，哭得吐了血，暈死過去。
賀婉歆一家是三天後回的國。
從接到訊息開始，賀婉歆的眼淚就沒有停過。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賀涵之明明說他們先走，他很快就去找他們。
賀涵之明明說他們可以徹底擺脫季顏了，以後再也不會看到這個人，哪怕是這個名字也再不會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裡。
可為什麼再次相見的時候，她的弟弟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柳嵩安慰著妻子，但自已也已經泣不成聲。
一家三口，最冷靜的居然是柳韜。
他看看賀涵之，又看看坐在旁邊形容頹喪的季顏。
事情的詳細經過他已經在電話裡聽何曄辰說過了。
他說：“我舅舅不是救你，他只是在求解脫。”
季顏訥訥地抬頭，看著這個十一歲的孩子——賀涵之除了賀婉歆以外，最心疼最在乎的人。
他長得和賀涵之很像。
看著那張臉，季顏就像是看到了賀涵之。
可他的涵之死了。
眼淚再次不受控地流了下來。
柳韜看見了，卻徹底無視。
“我舅舅跟我說過，如果不是為了我和媽媽，他早就活不下去了，現在他只是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他說：“季顏，你死了會下地獄的，你找不到他。”
季顏掩面而泣。
沈曉輝衝過來，一把推開柳韜。
“你胡說什麼？賀叔叔跟我們是一家人，以後我們會……”
“是你害死了他。”柳韜打斷沈曉輝的話，看著沈曉輝的眼神冰冷如刀，“你在那個家那麼多年了，那麼會察言觀色，難道看不出來他根本不喜歡那個‘家’嗎？他那麼疼你，把你當成自已的孩子，最後卻是你逼得他情緒崩潰。”
柳韜沉著得不像一個十一歲的孩子。
“我舅舅是個好人，只是運氣不好。沈曉輝，你就是個白眼兒狼。”
他抬起手，一個耳光毫不留情地打在沈曉輝的臉上。
“這是替我舅舅打的。”
……
賀涵之出殯那天下了小雨。
賀婉歆哭得直不起腰，好在身邊的柳嵩和柳韜一直支撐著她。
郭公子來了，在賀涵之的墓碑前放白菊的時候，他什麼都沒說，只嘆了一聲。
他跟賀涵之說過，季顏花多少錢包了賀涵之，他可以給更多的錢。
賀涵之不僅不生氣，反而笑著勸他：“這話以後別說了，要是被他聽到了，我們都沒好日子過。”
郭公子覺得賀涵之是在開玩笑。
季顏那麼疼賀涵之，放著公司老總不做，天天做他的跟班，怎麼捨得為難他？
他也不敢相信，賀涵之居然就這麼死了。
陸喆也來了。
剛聽到賀涵之死訊的時候，他不敢相信。
怎麼就會死了呢？
賀涵之還那麼年輕，還有季顏這個靠山。
當得知賀涵之是大半夜出了車禍，而且當時季顏也在車上，死的卻是賀涵之的時候，他又想，為什麼死的不是季顏？
當初他告訴賀涵之真相的時候，賀涵之為什麼不離開季顏？
哪怕是不回到他的身邊，也不至於落得這麼個下場。
張姐是請假過來的。
賀涵之從信達辭職以後就回江城開了飯店，整個江城都知道賀涵之是季顏的人。
那時候她羨慕過賀涵之。
不用再去跟人低聲下氣的求單子，不用再看上司的臉色。
她結婚的時候還是找賀婉歆的花店做的花，賀涵之囑咐花藝師給她換了風格。
婚禮的時候，賀涵之去了，還給了個大紅包，說謝謝她在公司的時候帶著他，護著他，幫著他。
張姐那時候笑容滿面地跟他開玩笑：“現在就送這麼大個紅包，以後我生孩子，孩子滿月，週歲，升學，你要送多少？你這是一點兒都不為自已省錢啊？”
賀涵之只是笑笑，沒說話。
但是她孩子過生日的紅包，賀涵之從來沒少過。
季顏買了賀涵之旁邊的墓地，看著墓碑前的白菊越來越多。
程扉給他打著傘，可坐在身邊的小福淋了雨，毛都塌了。
季顏瘸了一條腿，要拄柺杖。
他把傘擋開，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天，任憑雨水把自已渾身都打溼。
老天爺可真是不公平。
死的該是他啊。
……
沈曉輝被送去了國外。
賀婉歆和柳嵩還是回了通城，他們在那兒住了十幾年，柳韜也是在那兒長大的，他們習慣了，也不想離賀涵之太遠。
花店是賀婉歆的，飯店的收入也會按時打到賀婉歆的卡上。
柳韜學習一直在年級遙遙領先，高考過後選專業，他選了臨床心理學。
他說以後要做一個優秀的心理醫生。
賀涵之死了以後，季顏的性格就變得很孤僻。
他一個人住，每天會按時帶著小福出去走一圈，回來的時候買束鮮花。
他還不到五十，頭髮就已經白了大半。
他沉默寡言，跟別人幾乎沒有來往，只有兩個同學會偶爾來家裡看看他，但待的時間都不長。
他的生活不愁吃穿，寡淡無味。
小福已經很老了，走得很慢。
今天走得尤其慢。
季顏走在前面，拉了拉繩子，小福卻不走了，只是往某個方向看。
季顏也看過去。
那是墓地的方向。
他問：“想他了嗎？那我們去看看他吧。”
他買了一束花，帶著小福去了墓地。
快到賀涵之墓前的時候，小福的腳步突然快了起來。
它挨著賀涵之的墓碑坐下，腦袋貼在墓碑上小聲地哼唧著，再也沒有起來過。
季顏用白手帕把賀涵之墓碑上的灰都擦拭乾淨，把小福埋在了賀涵之的旁邊。
小福走了以後，季顏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隔一段時間會去一次通城，不找柳家的人，就坐在小區的梧桐樹下，看看那一家三口。
這天他看到柳韜抱著籃球跟朋友從樓棟裡出來。
柳韜長得跟賀涵之很像，但比賀涵之開朗很多，身上都是少年的青春活潑。
柳韜的身影逐漸遠去，季顏抬頭看了看天。
黃葉落了一地，樹枝把藍天切割成一小片一小片，就像一個牢籠。
他是籠中的鳥。
而那個籠，叫賀涵之。
——正文完
正文寫完了，下一章開始是番外卷《再相逢》的內容。
涵之沒了，透透的了，他後期是完全不相信季顏的，也不敢信。
他們那個家不適合孩子，更何況沈曉輝本來就沒有安全感，他渴望“家”，但賀涵之渴望的是自由。
季顏領養沈曉輝本來是想幫賀涵之治病，但事與願違，所求皆空。
希望這個故事be的寶子們看到這裡就好啦~byeby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