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咆哮地聲嘶力竭,撲向杏樹殘骸的樣子也跌跌撞撞,甚是滑稽,但在場圍觀的人卻沒有一個笑的出聲或是面露不屑,他們不停地唏噓著,彷彿這一刻,同村的人都能感同身受少年的痛心疾首與鬱鬱寡歡。

所有人都知道,住在荒涼且水資源並不豐富的西北地區,想栽一棵樹本就不易,況且他們都是沒有靈根的凡人,若非一日日的定時澆灌,細心呵護,莫說這樣一棵健康茁壯年年結果的參天杏樹,就是普通的防沙小苗用不了多久便會乾枯而死。所以段家村頭這樣一棵能結出好吃杏子的果樹,全靠段無殃用靈芝仙草磨成藥粉的藥浴水日日澆灌,否則百年也無法長得這樣茂盛。

但如今,方才的一記天雷卻將少年十幾年來用栽培的村頭大樹劈去大半。

“這棵樹是不是十幾年前鬼大夫從外面帶回來的那棵?”人群又嘰嘰喳喳起來。

“是啊……這杏樹經歷這麼多年風風雨雨,也是一路看著咱們段家村慢慢富庶起來的,如今被劈成這樣……真是糟蹋啊……”

“咱們看著都心疼,更別說無殃小子了!這樹可是他一手培植起來的,現下是徹底毀咯!”說話的是村裡最熱心的孃嬢。她蹲下身,將滾落在地還未被燒焦的青澀杏子一一拾起,用袖子擦擦,放入挎在胳膊上的菜籃裡,等著事態平息找個機會還給段無殃。

而場地中央,雖然火光已熄,可大半邊的樹幹枝丫也化為了灰燼。剛結出的不少小杏滾落在地,內部早化作焦炭粘在地面,時不時還會“噼啪”爆出幾朵零散的火星。

段無殃跪在樹前,背對著所有人,臉幾乎皺成一團。

他知道事態不妙,卻沒有想到遭殃的不是任何人,而是這棵承載了他許多感情的樹。

雙手抱頭,少年無助地望著眼前的一切,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堆亂七八糟的想法。

這棵樹是十二年前老頭從村外帶回來的唯一一棵“杏樹”苗。那時老頭將半大的苗子丟給他,說是讓他找個機會栽下去,能結一種可入藥的脆果兒。於是他照常種下,用自已的“洗澡水”澆灌了整整一年後在自家院子裡初次嚐到這種紅綠參半的果子時,上一世記憶的閥門才徹底開啟,真切實意的洶湧入腦海。

誤入這個異界這麼些年來,只有杏子和記憶中的味道一模一樣。除此之外,任何靈果仙蔬要麼外觀和自已見過的大相徑庭,要麼有些則長得相似但嚐起來都不是原先的滋味。

即便前段時間他發現的花椒也和上一世記憶中的截然不同,並非小果顆粒,而是一種與其味道一致花卉。

所以這棵杏樹對他而言,其含義遠不止於“精心培植”四個字可以概括。那些紅紅綠綠大大小小的果子,酸酸甜甜的滋味,說是他上一世活過的證明都不為過!

而世人常說,想念家鄉的時候最先想到的一定是家裡的吃食和味道。所以對於段無殃而言,天生的病體和無法闖蕩的異界本就讓他無所掛懷,若非是這顆杏樹每年結果提醒他自已並不屬於這裡,可能小時候他就會失去活下去的鬥志,把發生的一切都當做一場夢渾渾噩噩度過一生了。

嘆氣聲在人群裡此起彼伏,外人以為少年感性,是在為親手培植的樹哀悼,可只有他自已清楚,化為灰燼是他心底某一處還想要用盡全力好好活著,活的肆意活得瀟灑活的無拘無束的憧憬。

只可惜……現在都沒了……

“無殃……”少女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帶著濃濃地心疼。

段歧也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肥胖的身軀半跪在地上,不停地地幫少年撿著那些看起來外形還尚且完好的青色果子,撿起一顆吹掉上面沾染的沙土,他笨拙地開口:“無殃哥別、別難過……我、我幫你把這些撿起來,只要種、種子還、還在,就總能再、再種出來……”

可種子還在麼?

少年胸口又湧起一股咳意,他趕忙用右手握拳抵在唇間,悶悶地咳了幾聲,強忍難受垂下手,虎口處是誰都沒注意到的絲絲血跡。

空地中央,握著蛇骨鞭的朝夕呆呆地望著跪在樹下一動不動的少年,只覺得那道天雷似乎也劈去了他半邊的靈魂。

她是懂他所痛的,儘管她和段歧並不全然知曉這棵樹對於無殃的意義,但這十幾年來也是他們一起陪他將樹澆灌長大,所以心中對杏樹自然也有著非比尋常的感情。

她記得小時候,每逢夏日,無殃最喜歡在晚膳過後躺在樹幹上望著臨掖城的方向。碩大的月亮從一望無垠的黃沙見升起,掛在遙遠的夜空上,將砂礫照的亮晶晶,像許多細小的珍珠散落一地。那之後,她便跟著他一起坐在樹幹上,聽他講書卷裡的傳聞,講在臨掖聽來的故事,講他心中的理想。

少年意氣風發地站在樹幹上,晚風將他額前的碎髮吹得肆意張揚,他說:“等我病好了,我也要入武道!我覺得以我的天資和聰明才智,隨隨便便就能徹底境圓滿,打遍十三州無敵手!你說呢?阿夕!”

當然!

她想說當然,只是那時候她沒來得及說,而年少輕狂時的暢想,後來很多年裡少年也再沒提過。

咬住唇,朝夕轉過頭,死死地盯著幾步之遙外的兩人。

方才,她也只是想出手試探,可如今一番變故讓她氣惱至極,怒不可遏。環環相連的骨鞭在空中開始抖動,噼啪作響起來。

她開口,帶著無法掩蓋地怒意:“段阿牛!你從小也是在這棵樹下長大!如今樹被毀了,你不僅一句道歉沒有,還想就此一走了之?!”

“此言差矣……”青年摸了摸鼻子,神色凝重,顯然對這一幕也有些無奈。斟酌著詞句,半天才開口解釋:“黃長老一路趕來風塵僕僕,水流可以留下作陪,但總歸得先讓我帶黃長老去村長家接風洗禮好生歇息才是,否則別人要說我們段家村當真是窮鄉僻壤,出來的人都不識禮數了!”

“你說誰不識禮數!說誰窮鄉僻壤!”人群裡響起一個聲音。

“就是!你好歹也是這個村子裡出去的!怎麼去了幾年臨掖,屁股都歪了!”人群裡響起第二個聲音。

“可不是嘛!我還當他和他弟弟今日回來是給村子長臉的,沒想到是來侮辱我們的!怪不得年初將他們爹孃接去了臨掖,原來是嫌我們窮鄉僻壤!”人群裡響起第三種聲音。

……

一句話,本來惋惜哀嘆的村民們群情激奮起來。

段水流遠沒想到段家村的人如此不開竅,他本意是說服朝夕別為難他,畢竟黃長老在,面子上總不能太過難看,卻沒想到自已隨口講的話竟然激起民憤。往日在臨掖,那些城裡人對修真會的人都是馬首是瞻,怎麼反倒回了鄉,卻受了這等窩囊氣!

可偏偏一個人又不能跟一群人叫板,出手立威雖然簡單,但黃格丹在,若真如此反而落了下乘。於是只好往前一步繼續解釋。

“不過一棵樹而已,赤嶺山上多的是樹,讓無殃老弟再移栽過來一棵便是。再說,若不是小夕咄咄逼人非要出手討教,黃長老也不會出手教訓更不會誤劈了這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