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中進去一日就要花去近百兩的月蘭館,今日可謂是被踏破了門坎。

整日玩樂的膏粱子弟、尚不知足的中年富賈、擺弄文騷的書生少年,是為那蘭字花魁而來。但今日這平時被城中女子視為洪水猛獸、欺世罔俗的地方,竟是迎來了不少閨中小姐。

景寰如今已經沒有了不得尋常女子入煙花柳巷的規矩,自幾百年前立文德府的那天起,許多古來之禮便成了過去。如今尚禮府勢弱,行令府受於制約,除去只顧民生的建粟府,幾乎是文德府一家獨大。

而老丞相故去,那天下最高的城裡,便只有一人春風得意了。

但那裡有那裡的得意之處,這裡亦有這裡的。

直見得嶽瘸子咧著一圈邋遢的鬍子笑的合不攏嘴。

嶽瘸子何時見過這等場面,被一群漂亮姑娘簇擁著請進這富麗堂皇的地兒,還不斷的給他懷裡塞銀兩,讓他給這兩位小公子多說些好話。他這輩子幾乎就沒碰過女人,年輕的時候著錯了道,混了個斷腿下場,生是在這城裡躺了七八年,欠下不少債,所以腿剛一好,就著急去給人牙行當跑腿的了,直到如今四十多歲再沒了那年輕勁,到頭來也還是沒能有個成家的時候。

所以現在這可正是他春風得意時。

不過得意歸得意,還得不忘是春風賜福在先。所以嶽瘸子用他那只有二兩肉的胳膊和已經跛了的腳,生是在前面擠出了一條道,拉扯江火二人有個下座的地兒。

還難得地方也不錯,距離第二層閣樓不遠不近,恰好能看到上面的風光。

洛驚鶴兩腿外八,卸了渾身力氣往那椅子上一癱,扯出桌上的茶,灌上一口,低聲惱道:“就成想這些個撒潑蹄子安分不了,差點擠死姑奶奶。”

江火學著洛驚鶴也翻了個白眼,他一路走來也被揩油不知幾次,直覺得被摸的渾身不自在。嘆了口氣,暗道這世俗道里的錢,還真不好賺。

想他自三百年後第一次睜眼,從雪地裡爬起來,就有人接他去這天底下最不缺錢的地方之一,過著個睜眼閉眼啥都不缺的日子;再等他上到放塵山,又有山門養著,雖然放塵山不如玄觀和九州星宮道那樣,有山下的香火錢供著,但也足夠他用。

他們這一路行來,可謂賺足了眼光,當然也少不了惹人妒忌。

“我道是哪來的白麵小子,油頭粉面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不,位子還沒坐熱乎,就有好事之徒找上門來,江火瞥了一眼,如他所想是個少年書生。這閣樓裡也就是這些愣頭青最會來事了,一沒有這些官道商客的沉穩,二沒有那些膏粱子弟的圓滑,只知道一有機會就張口嶄露一下他那稍顯青稚的頭角。

當然,江火自然是不願跟他們計較的,只是趕緊招呼著龜公上酒,上好酒。

可一旁的洛驚鶴坐不住了,本就憋了一肚子氣,這不剛好給她一個出氣的地方,所以一瞪那儒生冷聲道:“油頭粉面?可是形容你這儒袍不閉襟的袒胸露乳?還是你這倒戴緇布冠的呆傻模樣?”

一句話,說得周圍的花娘咯咯直笑,不由打量起這個開著衣襟,露出那黃面白皮的滑稽模樣。

洛驚鶴冷笑兩聲,想當年她家裡來過多少三教九流,恬著臉來,被她三言兩語說得灰著臉離開。

就這呆板書生?也配跟她較量口舌?

黃易齡,也就是那個書生一瞬間臉色由紅到紫,再由紫到紅,牙齒都氣的直打顫,。他讀書八載,今年好不容易得入天禮學宮,正當意氣風發時聽到金陵城中選花魁,便自信滿滿的拿著自己不多的銀子,走進這月蘭館中。

誰成想正當跟幾位花娘聊得投機,門外走進一個長得好看……好看到一言難盡的人,就在他愣神間,還陪在自己身邊的花娘就已經出現在那人左近。

傳說那仙人的縮地成寸,也就這等斤兩吧。

這誰能不氣?本想用自己三年所學來上一番唇槍舌戰,搏一片側目喝彩。但就對方這第一句,已是讓他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但他還是硬著頭皮道:“此謂之,胸襟如海,博而不問三江源。你這等斗筲穿窬、才識淺薄之輩,怎能明白?”

黃易齡也確實是這樣想的,才這般穿著打扮出門。

“廣如海渡,博而不問三江源。出自《離頌子道論經》。是談予水之地的三江源和大海哪個更博大一些,只是最後論得的結果不是胸襟如海,可納百川,而是江流萬物、有始有終。”江火靜靜說道,然後舉起已一杯剛上的酒喝下一口,暢快道:

“一十七年三香酒,好酒!”

“公子好能耐,只一口便能鑑出我們館三甄三釀的酒是何年份。”隨著一道軟糯聲音,一襲碧綃翠紋裙自二樓款款而下。

小山眉、桃花眼,兩點臥蠶惹人憐,櫻桃唇、細花鈿,略施胭脂可傾城。

想書中所寫,當盡從凡塵而來。

“是楊菁薇,楊姑娘!”

見到這嬌俏的美人,那些個一直品茶看戲的紈絝們才紛紛出了聲,沒有人管那被江火一言,早已羞紅了臉的黃易齡。

楊菁薇,其實就是這月蘭館內定的蘭字花魁,說是選,可這般容貌出眾的,金陵城裡又怎尋得第二個?而不論這些浪蕩子弟,還是酸儒書生,八成都是看外貌而定,其次才是那琴棋書畫、詩才曲賦。

稍後只需楊菁薇上去表演一番,今日這花魁便是選完了。因為最後鐵定還是她的花籃中,看客們所贈之花最多。

今日的重頭戲,不是選花魁,而是選那能入花魁閨房之人。

江火放下酒杯,沒有抬頭,只是笑道:“初秋的月桂,初冬的朔黃菊,初春的小花白碧桃,想不到這樓中還有人用盡心思釀這好酒,難得、難得。不妨把這位釀酒客請出來,共飲上一番。”

其實他只是想討這三甄三釀的手法,回了天昭峰自己釀去,天昭峰什麼花草沒有,就是缺個會釀酒的人。平時上他那山的,不是來拆劍招的劍歲,就是來下棋吹牛的七璇子,再多就是魏矣那大黃牙來偷他峰上能吃能用的。

每次喝頓酒還得下山去買,當真麻煩。

楊菁薇走到江火三人的桌前,柔柔一笑端起一盞空杯,給自己倒上:“那就請了。”

原來她就是這釀酒人。洛驚鶴暗道一聲奇怪,既然這裡是打在金陵太守名旗下,那應該有老鴇管事才對,怎麼走進來這麼久了,也不見一個管事的,現在看來好像就是這楊菁薇排場最大。

啪!

突然一聲拍桌聲響起,一個錦衣錦袍的青年緩緩走來,揚起那塌鼻子,瞪著那細小的豆子眼,指著江火、洛驚鶴說道:“本少爺方才聽說,你們兩人要來我這金陵城裡搏個名聲?不知怎麼個搏法啊?”

重頭戲,來了。

江火喝罷最後一口酒,緩緩站起身來,看著這滿座的閣樓、各樣的人群,朗聲道:“我這世弟來的時候說了:楊姑娘的花容月色,百年難得一見,若不用些真材實料的法子,就算拿了這名額,也對不起楊姑娘的一心赤城。”

洛驚鶴這下真的驚如孤鶴了,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剛要反駁,只見得江火遞過來一個成竹在胸的眼神。

“???”那到底是我上,還是你上啊。

塌鼻子豆子眼的公子冷哼一聲,老子又不傻,你說比什麼就比什麼?但你要玩,那再好不過,我還怕你仗著好看為所欲為呢。

旋即他故作思索,對楊菁薇綻開他自以為帥氣的笑容,說道:“姑娘,那我們今天就換個花樣兒,但這比斗的內容,還是你來做個決定。”

“那就……”

“月明日生,辯山河。”

酒窩迷離,笑容清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