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管教進來,當著大夥兒的面,故意指著土豆跟我說:“他規矩不懂,你多教教他,有什麼事情來找我。”,我明白管教的意思,順驢下坡說:“管教,他還沒有理髮呢,怕有蝨子。要推頭。”管教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隔一會兒就拿來了推剪。那一夜,我的邊上多了一顆睡得很熟、頭皮像發芽了的土豆一樣青灰色的腦袋。

終於輪到我開庭。

收到開庭通知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這天中午的菜特別得好,應該又是什麼上級部門來檢查了。自從取消“營養餐”以後,犯人一直盼望有人來檢查,有檢查才能打牙祭。這不,肉骨頭燒蘿蔔。平時的“肉骨頭”燒什麼,那骨頭就跟剛從地裡挖出來似的,乾乾淨淨的可以做鼓槌。這次肉骨頭燒蘿蔔是真正帶肉帶筋膜的大棒骨,數量也好看,人手一根,每一根的骨頭上粘附的碎肉起碼都有一二兩。

這頓飯犯人們吃得特別帶勁,很多人都先把蘿蔔湯倒在飯裡先吃完,然後象享受餐後的咖啡一樣,舉著一根骨頭翻來覆去的尋找著躲在骨頭縫裡的肉渣,再對著骨頭使出吃奶的力氣使勁吮吸著,他們仰著腦袋把骨頭舉起來,往嘴裡倒死皮爛臉不出來的骨髓,有人唸叨:“有筷子就好,捅進去骨髓就出來了。”看守所裡只有薄得象層紙的塑膠調羹。

對於我來說,吸得出吸不出骨髓,絲毫不影響這是個美好的中午。陽光從外面走廊的窗戶上透進來,打在坐在“頭板”上我身上,也照著手中的帶關節腔的骨頭,邊上的肉我都啃完,但是它關節的連線處仍然有著一層晶瑩剔透的軟骨和肌腱,我的牙齒不夠尖銳,沒有辦法將他們完全扒拉出來,我不停的換個角度,試圖用犬齒去切斷他們,但那些肉筋塞進了的牙縫。我做了一些徒勞的嘗試,最終決定遺憾的放棄時,鐵柵欄門外站住了一位看守所工作人員,拿著一堆的紙張要我簽字。

自從我拒絕認罪,似乎所有人都放棄了挽救我的努力,談話也是程式性的,但我知道,他們在另外一個渠道已經搜尋到我有罪的證據,所以不慌不忙,既然已經關在裡面,就是有罪的,沒罪怎麼會進來呢?

我看了一下工作人員要求籤的東西,是開庭通知和送達回證。簽好以後,我又伸出中指去按指印,工作人員看透了他的用心,輕輕說了一句:“食指吧!”於是我換了食指。工作人員把東西一收,繼續到下一個“籠子”去簽字。

我按手印的時候,土豆一直站在邊上看,我抬頭才發現土豆站在那裡不吭聲,我從他的眉目間看出了他的憂心,這個憂心更多是為自己,畢竟我們是差不多的一類人,他希望在我身上看出點好兆頭,他問了一些看上去無關緊要的廢話,我知道他的想法,回了他一句:“砧板上的肉有什麼好擔心的!”

土豆點點頭。

開庭那天,我被法警押著走進審判廳的側門,我一眼看到辯護席上的妻子,穿著豎領的黑色長風衣,神情肅穆,好像是來給我悼唁似的。她的邊上坐著律師,律師看到我進來,託了一下鏡框,衝我點點頭,並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我妻子。

我感覺自己好像走進一場江湖堂會的現場,剛想揚起手,才想起自己帶著手銬,我一時間不知道用什麼方式跟他們打招呼合適,於是,學著動作電影中江湖人士的派頭,雙手抱拳衝他們拱了拱手,又衝旁聽席上的朋友拱拱手。

主審法官是個女的,一副孩子上初中的模樣。讓女的審理我,這讓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坐她邊上兩位陪審員也是女的,其中一位陪審員剛燙了頭髮,蓬鬆得像一頭鬆獅,她的髮型又讓我想起香港影視劇裡律師的假髮,她居高臨下的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低下頭裝著看材料的樣子,實際上我看清她在扣指甲油,她已經扣了一個,正在扣第二個。法官看了看對面牆上掛著的鬧鐘,拿起桌子上的法錘往錘墊上砸了一下,宣佈:“開庭!”

庭審開始,例行先是檢察官發問。檢察官是個三十五六精幹男人,他用一雙犀利的眼睛看著我,我對檢察官的問題並不在意,回答了幾句以後,律師怕我講錯了什麼,忙接過去說,於是我扭頭到旁聽席上找朋友,我想知道誰來了誰沒有來,但是坐在旁聽席上的所有人的臉都模模糊糊的,我分辨不出誰和誰,隔了一會兒,只聽有人喊了一句“好”,我又扭頭看了一眼,覺得有些耳鳴和恍惚,我聽到妻子在辯護,她也是我的辯護人之一,妻子開始念手中的辯護詞,唸了大概十分鐘左右,法官不客氣的提醒她時間到了,她不管,繼續念,又唸了一會兒,終於把手裡的辯護詞唸完了,然後定定地看著我。

我有些厭煩,希望流程早點結束。檢察官又問了我幾個問題,言辭中有一些“明知,主觀故意”等法律詞彙,我不客氣地頂了他幾句。雙方你來我往的幾個回合後,檢察官突然站起來,一時間我以為他要衝過來,結果是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開始宣讀公訴詞。

此時的他好像變了一個人,精神抖擻,聲音充滿了正義得到伸張的莊嚴,非常的有力。讀完公訴詞以後他坐下來,又恢復了剛才百無聊賴按部就班的樣子,他甚至懶得再看我一眼,好像在說,你他媽的倒是快點,老子還要回家接孩子。

此時,審判席上的法官和身邊陪審員低頭商量了幾句什麼,然後宣讀判詞,我內心毫無波瀾的聽完了宣判,好像她在宣判一個陌生人。

宣判結束我被押回看守所,這環境已經讓我感覺既熟悉又親切,碰巧趕上午飯,經過院子的過道,我遇到了正準備拉往監舍的餐車,我瞥了一眼不鏽鋼菜桶,中午吃榨菜炒豆乾,這是一道受歡迎的菜,因為它油用得比較重,油少了豆乾就會焦糊在鍋底,這算是一道硬菜了,我挺高興的。

回到319,我驚奇地發現不見了土豆和牛兒,邊上人告訴我,他開庭時候這兩個人打了起來,現在被管教叫到了辦公室去蹲在那裡。

吃飯的時候,土豆回來了,眼眶的周圍黑了一圈,我一看笑了,問他怎麼回事,土豆用一隻眼睛瞄著我,罵罵咧咧地說,今天上午放風的回來,他站在床板上,牛兒坐在對面的床板上,土豆拿了一條秋褲抖了幾下,對面的牛兒指責他秋褲上的皮屑絨毛飄到他頭上,兩人說了幾句,牛兒突然跳起來,先一拳打在土豆的眼眶上,土豆是反關節擒拿手法,牛兒是街頭格鬥技巧,扭一起時候牛兒沒有大贏面,但土豆先挨一拳,先輸三分。眾人將兩人分開,用牆上喇叭向上作了報告。管教來回放了監控,發現確實是牛兒先動的手。

吃了虧的土豆在我身邊咬牙切齒地說:“在外面我整死他,小嘍囉。”我跟他說:“問題是你現在在裡面啊,也在坐牢。”土豆跟我說,自從他來以後,發現牛兒一直看他不順眼,“三定位”演練時候,假戲真做,故意把人往他身上推,還卡他脖子,這一架,早晚是個打。

午飯後,牛兒被管教送回來。牛兒耷拉著腦袋,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管教一進“籠子”,所有犯人都自覺地站了起來,管教宣佈處理結果:牛兒先動手,換到隔壁“籠子”,戴腳鐐四天,土豆晚上一級靜坐加坐十分鐘。在看守所的戴腳鐐最是難受,犯人會被固定在床板的鐵環上,活動幅度最大限度只能坐到過道的小凳上,這四天,牛兒的大便只能拉到自己的臉盆裡,然後請人幫他倒掉。宣佈完畢後,管教走到門口,轉頭衝我和土豆忍不住笑一下,土豆輕輕嘆了口氣。

牛兒低著頭不看我,一聲不吭地收拾著東西,實際上他並沒有什麼東西,幾條褲子都是我送給他的,我拿了兩包火腿腸遞給他,他不接,我扔到他的籠箱裡,一直到離開,牛兒都不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氣,也對土豆憋著一股氣,他覺得土豆的到來剝奪了他當“副管籠”的權利,本來他在二鋪睡得好好的,土豆一來就把他打發到三鋪去,這讓其他犯人暗地裡嘲笑他,他覺得窩囊。他的生氣還有一個原因,他覺得在319無論他多麼努力,我和土豆是同一陣營的人,而他不是。我相信牛兒心裡一定有無盡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