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上千年來都存在於日本的地下社會中。

如果說歌舞昇平是社會光鮮的表象,那我所在的家族,就是伴生於光明的影子。

綁票、走私、暗殺、劫掠……

正所謂需求產生了市場,這些體面人無法做到的事,卻總會有人為了天價的報酬而出生入死。

最開始是零散的獨狼們,後來互相產生了合作關係,再後來結成了組織,最終在一代代子承父業後,變成了擁有悠久淵源的暗殺家族。

從室町幕府開始,無論是此後的戰國時代、德川幕府、乃至明治維新,連野史都無從記載的地方,躺滿了屍體——有家族的,更多的是死在家族刀下的。

東軍、西軍、一向一揆、倒幕志士、皇道派、統制派……我們作為工具,收錢辦事,哪怕是最苛刻的僱主,在見到家族的力量後,也不得不認同,我們是具有“匠人精神的暗殺者”

當然,無論戰績是如何顯赫,家族的傳承如何悠久,這依舊是無比危險的,刀口舔血的工作。

家族的平均年齡,是26歲。

既然很大的可能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那麼自然,也就不必費盡心思地去思考名字。

家族擁有若干個用來掩飾身份的分家,而幼年的孩子們,全部沒有姓氏,只有在透過了“考核”之後,才會被分配到某個分家,和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一起組成和和美美的家庭。

對我們而言,比起名字,這更像是代號。

琥珀,這個代號從我出生之時就伴隨著我,約束著我的命運。

梅雨時節,雨點像斷了線的珠子,淅淅瀝瀝地敲擊在石板鋪就的露臺上。

如同一塊灰幕遮蔽了天空,雨水的洗禮,還要持續很長的時間。

然而一名十歲左右的少女卻手持木刀,在雨幕中揮舞著。

並非是孩童的自娛自樂,她的神情無比專注,瘦弱單薄的身軀,卻蘊含著一往無前的氣勢。

拔刀、打突、素振、切反……

雨水順著木刀的刀身蜿蜒流下,在少女素白的手上駐留,最後滴落到地面上。

“那個孩子,還真是努力啊。”

屋簷之下,身穿和服的大人們竊竊私語著。

“不過是分家的子女,就算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凌駕於本家的……”

男人們的聲音、面容被雨幕遮蔽,映入少女眼中的,只是一道道模糊扭曲的身影。

“倒不如說,正因為是分家的孩子,所以才要拼上性命的訓練啊……”

木刀橫掃,少女眼前幾乎連成片的雨水,被無形的氣勁一掃而空。

她的身形在雨水中穿行著,如同搏擊暴風雨的海燕。

明天就是家族中孩子們參加“考核”的日子了,少女有些想入非非。

實際上,雖然生在這個充斥著血腥的家族中,少女卻對殺戮並不熱衷,甚至感到厭惡。

她努力磨練著劍技,希望能在“考核”中出人頭地——不是為了成為年輕一代的暗殺之王,而是加入宗家——時代在發展,家族也在不斷拓寬自已的業務範圍,而保鏢一類的任務,則是隻有宗家才能接的。

望月琥珀,這將會是個好名字。

然後,在第二天的“考核”中,少女贏到了最後,甚至她的能力,都驚動了族長。

面對仰著頭,一臉歡喜模樣的少女,族長對她做出了安排。

“什麼樣的對手,都無法從你塑造的夢境中逃脫——你足以成為家族最鋒利的刀。”

於是,從那以後,少女獲得了“疋田琥珀”的名號,加入了家族最專業,最冷酷,專司暗殺的分家。

琥珀所經歷的第一次暗殺,物件是一位縣議員。

並不是多麼了不起的角色,不是大奸大惡,也並非清正廉潔,被暗殺的原因,只是因為涉及了當地的地產糾紛。

他的安保措施可謂是漏洞百出,別說是“伐刀者”,就連配槍的警衛都沒有幾個。

不用施展能力,僅僅是依靠出色的身體素質,琥珀就輕易地來到她的面前,舉起了刀。

——我真的能肆無忌憚地剝奪他人的生命嗎?直到動手的前一刻,琥珀還在這麼想。

但當那傢伙將一個花瓶向琥珀砸過來時,我將刀片插入了他的脖子。

她並不是故意的——完全是受驚之下的本能反應。

再之後,當琥珀失魂落魄地提著滴血的刀破門而出時,與那位議員的女兒打了個照面。

可能只是國中生,甚至是小學生,當她看到琥珀時,整個人都驚呆了。

暗殺者少女沒有殺她,而是用刀柄將她敲暈,然後偷偷離開了。

這次暗殺的結果並不成功,那小女孩醒來後,立刻就報了警,順便將琥珀的容貌抖了出來……當然在執行任務前,少女進行了簡單的易容,所以並沒有太大影響。

家族……或者說疋田家的人們對琥珀的無謀行動冷嘲熱諷,指責她下手不乾脆,但少女卻覺得無所謂,倒不如說,反而有些竊喜——在獲得“疋田”的姓氏之前,她所擁有的,只有冷冰冰的刀劍,和不苟言笑的教師,如今的生活雖然不是我想要的,但好歹由裡一些家人不是嗎?

再後來,少女開始調整自已的心態,既然無法避免地要成為殺手,那不想被別人殺,就要努力殺死別人——她的業績越來越優秀,但“疋田”們卻越來越少了。

先是名義上的父親,然後是二叔,再然後是母親、哥哥、妹妹……

直到有一天,琥珀突然發現,偌大的別墅中,只有她一個人在了。

但任務還在繼續,這次是要刺殺一個很有名氣的政治家。

“燭火夢境”依舊無往不利,但當琥珀在夢境中將那傢伙和他的保鏢一網打盡時,現實中的她,卻被.乾淨利落地打倒在地。

以“望月”為姓氏的家族成員一擁而入。原來,這不過是家族和政府的一場妥協——家族的存在挑動了某些大佬的神經,於是作為犧牲品,“疋田”分家這柄沾滿血跡的屠刀,被拋棄了。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少女將會在幾秒之內被斬殺,成為“疋田”中最後一位死者。

但當溫熱的血液濺到琥珀的臉上時,她看到那些“望月”們,已經全部慘死在地,而作為任務目標的那個政治家,也被一柄鋒銳的刺劍破開額頭,釘死在了牆上。

“被‘自已人’背叛,感覺不好受吧。”

聲音的主人這麼說著,一邊將少女從地上扶起。

鐵灰色的頭髮,以及同樣鐵灰色的,近似無機質的眼瞳,構成了那個女人。

“我是‘革命軍’的杜倫妮,你現在已經無處可去,要不要加入我們?”

面對女人伸出的手,琥珀以乾涸的嗓音放聲大笑,同時眼淚不爭氣地流出。

少女曾經的夢想早已灰飛煙滅,最後的羈絆也被一掃而空;疋田琥珀,如今已經只是一具精通殺人技術的人偶罷了。

最終,她緊緊握住了那個女人的手0

畫面定格在這裡,然後消失不見。

“……看不出來,你這傢伙也是有沉重過去的啊。”

一邊這麼說著,萬由裡走向了跪倒在地的疋田琥珀——在識破對方操控夢境的能力後,萬由裡當機立斷地將整個夢境世界粉碎,而在粉碎之前,則與掌控夢境的,琥珀的意識有了短暫的交會。她的過去,她的經歷,她的人生,被萬由裡從頭到尾地看了個遍。

“咳咳·····很無聊,也很憋屈的人生,不是嗎?”

琥珀劇烈地咳嗽著,大量的血液從她的七竅中流出。精神力的搏殺雖然短暫,但卻實實在在地重創了她。

“確實很無趣,但我只有一點好奇

萬由裡走到她身邊,俯下身來:

“你原來的那個什麼暗殺家族,後來怎麼樣了?”

“……沒想到你會關注這個……咳咳……”

粗魯地用袖口將嘴角的血跡抹掉,琥珀強撐出一絲笑容:

“那幫傢伙後來,都被我給解決了

“大仇得報的感覺,爽嗎?”

“比高.潮還要爽一百倍啊!”

似乎是不打算就這話題多談,琥珀從地上爬起,顫顫巍巍地拔出了一柄長刀,努力擺出了“正眼”的姿勢:

“與其關注我……咳咳咳·……的過去,別忘記我們的廝殺還沒結束……咳咳··…”

“你這副樣子還能戰鬥?”

“此身……職責所在,倒不如說,

如今的我,只是杜倫妮大人手下的一柄刀罷了,她希望我在這裡,我就一定要在這裡……”

“呵·……”

萬由裡冷笑著:

“感情你這人是當狗當習慣了啊,被背叛過一次後,居然還能對同樣的貨色這麼忠心耿耿……”

“那個,和這個是不同的……”

琥珀喘著粗氣,向萬由裡走來,一開始還是漫步前進,最後卻幾乎跑了起來:

“或許我註定要作為一把刀折斷,但至少,也要在——”

她的話尚未喊完,萬由裡就直接衝到她身邊,輕易地躲開了因重傷而威力大減的斬擊,然後將手搭在了她的背後

“再見。”

“鏖殺公”從少女的背後刺入,透胸而出。

伴隨著軀體倒地的悶響,萬由裡也伸了個懶腰,徑直走到了刀華身邊:

“走啦,我們已經在她身上耽誤了太多的時間。”

“那個……由裡醬,你剛才的舉動,是不是有些,嗯,殘酷?”

刀華的眼中閃爍著不解,在她看來,萬由裡這麼個善良可愛的小姑娘,怎麼能隨便就痛下殺手呢?而且身為同樣被捲入夢境的人,琥珀的記憶幾乎也被刀華看了一遍,身為傳統的武士少女,刀華甚至為她感到有些惋惜。

這麼個天賦過人,卻從頭到尾都沒能由自已決掌握命運的少女,在最後一刻依舊向強敵發起衝鋒,實在是太符合那些傳記中悲情武士的描述。如果是刀華,那大概會以十足的敬意,和她進行一場堂堂正正的刀劍對決,然而——

萬由裡這一套閃現殺人過於一氣呵成,悲壯的氣氛一下子就被破壞了喂!

“不過是一柄腦袋不好使的刀罷了,有什麼可悲壯的?”

然而身為上萬個靈魂聚合體的萬由裡,卻不會為琥珀的死感到悲情:

“難道因為同情她,就要給她拖時間的機會?我們的同伴,現在可是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啊!”

“同伴”這兩個字,一下子就將刀華打醒了。

正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琥珀這傢伙的經歷固然可以說是造化弄人,但至少就在此地,駐守高樓的兩位騎士,已經死在了她的刀鋒下。(不知道多多良幽衣的叛變)

“走,先去找黑鐵嚴。”

一邊這麼說著,萬由裡快步向下衝去。

刀華急忙跟上。

“嘖……那傢伙死到臨頭倒是做了件好事……”

縮小版的“雷霆聖堂”此刻充當起手電筒的功能,在萬由裡身前飛舞著。

少女的表情嚴峻——和刀華那種旁觀者視角不同,在和疋田琥珀的精神搏殺中,她幾乎以親歷者經歷了一遍琥珀的前半生,甚至連“琥珀以前尿過床”這樣的糗事也清楚地看了一遍。

而在那“革命軍”少女腦海的最深處,萬由裡則看到了,這次襲擊的真正目的。

“大張旗鼓地襲擊這裡,居然真的有日本政府在背後推手……”

少女在樓層間飛馳著。

“而且,更關鍵的是……”

拉開了會議室的大門,看著屋內一干人等驚魂未定的樣子,兩個字出現在少女的腦海中。

內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