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寧翌日醒來正是卯時。

一夜無夢。

盛危月起得比她早半個時辰,但如他所言,他的動作很輕,輕到裕寧都沒察覺到臥房裡昨晚住了個別人。

還是雲漪上朝食時提了一句不用等駙馬,裕寧才想起盛危月來。

“他去哪兒了?”

雲漪:“回公主,駙馬離府時身著官服。”

裕寧悻悻,差點忘了,盛危月掛著個左衛大將軍的閒職。

此次他平定霞州有偉功,應當能得不少賞賜。

說不定父皇一高興,還會准許淮陽侯府擴建重修。

*

“侯爺,還不接旨?”

承旨公公孟衡宣讀完聖旨,卻見下跪的盛危月並無接旨之意。

上有梧帝,後有百官。

這位淮陽侯突然犯什麼渾?

盛危月只是道:“陛下聖恩,但臣不需要賞賜。”

聞言,孟衡不動聲色地一哂。

斜吊的丹鳳眼半闔,睥睨著身前的“毛頭小子”。

不知從何時起,梧帝賞賜起來喜歡“任何賞賜,隨爾心意。”

這當然是孟衡的主意。

此舉可試探臣子的野心和分寸,遇到幾個面皮薄的,賞賜就免了。

有沒有那種缺心眼,獅子大開口的?

當然有,不到半年必遭貶謫罰俸。

盛危月年少封侯,風頭正盛,難免不會心高氣傲。

孟衡提出趁此機會敲打敲打他,梧帝欣然採納。

孟衡哂的是沒想到傳聞中桀驁難馴的淮陽侯,也是個皮薄骨軟的。

“臣不要賞賜,但請陛下下旨,至少未來五年,放海貿權歸於霞州百姓。”

此言一出,殿內登時如被冰封雪凍,大臣們連呼吸聲都輕了。

臉色煞白者有之,面露譏笑者更是不少。

誰不知海貿權乃是梧帝逆鱗,那些曾堅持開放東南道沿海一帶海貿的大臣,不是被革職,便是被砍了頭。

盛危月不顧梧帝陰沉的臉色,接著道:“霞州水多地少,洪災頻發,若不允許百姓靠海吃海,他們即便賣兒賣女也無賦可交。請陛下明斷。”

更有一點,霞州礦多,鹽礦銀銅礦遍佈深山,但官府壟斷,百姓無利可圖,甚至挨家挨戶被強徵礦工,良田被練礦的廢水汙染。

天災人禍不斷,官府無為,甚至吃人不吐骨頭,被逼如此,怎能不反。

盛危月此去遇到新上任的霞州刺史謝韞,聽他談吐不凡,一打聽才知他出自驪京宰相世家謝氏。

為政為民,剛柔並濟。

他上任短短一年,便已立住威信,民愛官敬。

盛危月在前武鎮,謝韞善後文治,若非如此配合,只憑盛危月粗人一個,萬拿不住民心,平撫不了霞州。

開放海貿一事,是謝韞和盛危月共同對霞州百姓的承諾,即便今日抬出大殿的不過他盛危月一具屍體,他也要為霞州百姓做最後一爭。

此次不光霞州在等,整個驪國百姓都在等。

若還是寒了百姓的心,便……

“淮陽侯,你此去收了蓬夷幾多好處?竟膽敢如此堂而皇之地與蓬夷同流合汙!”

趙經業不顧兄長趙經賦拉扯,上前斜睨著盛危月,“誰人不知蓬夷覬覦我大驪幾處礦產,你倒好,讓陛下直接開啟門將礦產拱手送人?”

蓬夷與霞州隔海相望,大約三十年前登岸搶過霞州的礦產,也正因此,先帝勒令沿海百姓不得與他國進行海上貿易。

盛危月平靜道:“趙侍郎此言將先帝下令修築的海防置於何地?”

朝中人的嘴臉與抨擊開放貿易的說辭,謝韞用腳後跟都能想出來。

故而盛危月回京前,謝韞監督著盛危月背了幾篇他的備稿。

文臣嘛,嘴皮子都利索得氣死人,謝韞實在怕盛危月一人在朝中被唾沫淹死。

“海防又如何?海貿一開,等於引狼入室,屆時先帝費盡心血所佈的海防就是個笑話!”趙經業拂袖。

盛危月不慌不忙道:“海防固若金湯,蓬夷若有心交易來則是客,若有賊心便是入甕之鱉,我泱泱大驪,難道要被一個你口中不屑的蓬夷小國束住手腳?”

“你!”趙經業氣急。

一番唇槍舌戰下來,襯得他反像那個沒有腦袋空會生氣嗓門大的武夫。

他氣惱且心虛地覷向孟衡。

“侯爺這賞賜要得有些巧了,”孟衡笑道:“陛下昨日剛收到謝家二郎的摺子,求的也是這海貿權。”

話語間,眼神掃向中書令謝今安。

自謝韞三年前自請調往霞州,謝今安便已預料到會有如今一日。

白鬚老者出列道:“霞州之亂,千頭萬緒,既然淮陽侯和犬子誤打誤撞能將霞州定下來,何不再讓他二人一試,或許霞州就此能穩下來也未可知。”

梧帝神色稍霽,他就愛聽老臣說話,穩當圓滑不刺耳。

“臣恐試不得。”侍中趙曾碩道:“霞州久經戰亂,急需休養生息,若此時開放海貿,極易讓蓬夷趁虛而入坐收漁翁之利。若為克服窮困,臣以為免收三年賦稅即可。”

又是這種只顧三年揚湯止沸的奸計,盛危月忍不住道:“三年後呢?等霞州再亂,再減三年?”

趙經業抓住破綻狠狠痛打道:“淮陽侯怎知三年後霞州會亂?莫非這海貿權,是淮陽侯和霞州亂民商量好的?”

盛危月急不擇言:“霞州亂之根本不在賦稅,而是朝廷非要將他們的生門堵死……”

趙經業譏笑道:“原來在淮陽侯眼裡,霞州的生機一定要靠蓬夷,如此妖言深入淮陽侯之心,看來淮陽侯沒少與蓬夷那幫妖人打交道。”

他將盛危月未言明的開海故意說成蓬夷,引得梧帝勃然大怒:“夠了!”

“禁海乃是先帝遺命,朕怎可違背,淮陽侯,你是要逼朕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嗎?!”

帝王之怒堪比雷霆,殿內再次噤聲。

盛危月垂著頭,緩了半晌,堅定道:“臣以為陛下應因時制宜,先帝禁海時霞州富庶安寧,如今已因禁海——”

滿目瘡痍還未出口。

已兜頭捱了一本摺子。

“混賬!”梧帝氣憤難當,目瞪如牛,騰然從龍椅上起身,指著盛危月的鼻子怒喝:“你是在罵朕昏聵無為?罵朕將先帝傳下的如畫江山治理得滿目瘡痍?!”

鮮血順著額角流進眼窩,盛危月任其淌著,沒有說話。

他果然還是辦砸了。

一死倒是小事,只是想到又要令霞州百姓失望,他便心如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