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寧翌日並沒能和盛危月一道去埋了柯九。
因為淋雨的緣故,加之在破屋裡吹了很久的風,裕寧毫無意外地染了風寒。
高熱不退,白日裡也昏昏欲睡。
加上昨夜裕寧公主在湘月樓被刺客擄走的訊息不脛而走,傳至朝堂,被有心人刻意嚼進梧帝耳朵裡。
梧帝大怒,痛斥盛危月沒保護好裕寧,但這次帝王怒後,緊隨而來的卻是豐厚的賞賜。
名義自是療慰裕寧。
下朝後,盛危月心繫府裡三個傷患,腳步生風。
但卻被孟衡叫住了。
孟衡是老宮人,白皮白髮,長得尤為慈眉善目,讓人總會不自覺忘了他笑裡藏刀的本性。
權力養人,整個神策右軍被他牢牢掌控,讓他的笑裡還帶著不怒自威。
“陛下今日的怒氣不是衝著侯爺,主要是這年頭,那些膽大妄為的刺客竟連公主都敢行刺,全然不把皇權放在眼裡。”
盛危月不知孟衡的葫蘆欲賣什麼藥,敷衍道:“也是我護衛不周,該罵。”
孟衡笑笑,“侯爺有覺悟,陛下還怕侯爺想不開,多餘讓咱家來寬慰侯爺幾句。”
聞言,盛危月本想就此告辭,卻又聽他道:“咱家聽太常寺的小馮提起,侯爺前幾日找過他的外室,結果那外室跑了,侯爺沒能見著,你說這事鬧的,急得那小馮四處亂投醫。”
盛危月鳳眸微眯,有些想通了。
這平孃的行蹤和下落,只怕孟衡掌握得牢牢的。
既然如此,他何必再遮遮掩掩,“煩孟公公替本侯轉告馮丞一句,那外室本侯不見了就是,他不必再找。”
孟衡瞭然,拍拍盛危月的肩:“咱家早和那小馮說過,一個外室而已,淮陽侯不會在意。”
盛危月順著孟衡的話道:“本侯該在意嗎?”
孟衡拂塵一揮,將聲音煞有其事地壓低道:“一介婦人,竟敢編排那位,侯爺若能揪出煽風點火之人,後宮安寧,陛下想必不會不高興。”
可笑,煽風點火之人不正是梧帝自已。
盛危月不會聽不懂孟衡近乎明說的反話,生生擠出一臉“欲攬功績”的貪心模樣:“多謝公公提攜。”
孟衡趕忙扶盛危月的手臂,“使不得使不得,何談提攜,只望侯爺日後請功時稍帶上咱家。”
盛危月咬重字音道:“自然不會忘了公公。”
俊臉上和諧的笑意在轉身後碎為齏粉,冷峻的眸子迸出逆骨與蔑然。
誰若在這個節骨眼招惹他,定會嚐到傳言中被隻手攔腰截斷的滋味。
現在想想,梧帝不愧是痴迷於掌控權力的皇帝,人家三年前的賜婚之舉,盛危月愣是到這一刻,被孟衡刻意挑明後才知其中深意。
扳倒厲潮生是盛危月誤打誤撞,但接下來扳倒宋家,卻是梧帝暗中下達的“聖旨”。
他敢不接嗎?他能不接嗎?
朝廷裡遠沒有邊疆來得自在,還不足一月光陰,盛危月已深感疲倦。
回到侯府,他悶頭鑽進偏院。
經太醫連夜診治,易伯樓還吊著一口氣。
本來厲素塵捅得那麼深,正常人沒有死在當場也熬不過昨晚。
但易伯樓的心臟與常人不同,在右側。
遇到這種“奇人”,太醫也罕了一罕。
不過也不容樂觀,那一刀太深了,拔刀後又沒能及時止血,導致嚴重失血,故而易伯樓一直昏迷不醒,昨天半夜又忽然高熱。
盛危月怕易伯樓死得突然,半夜請來太醫後就直接令他宿在侯府。
大概易伯樓不醒,苦命的太醫也別想再回太醫院。
相較之下,厲素塵的狀態要好很多,昨夜拔箭後,今日睡到辰時便有精力進食了。
盛危月令八個侍衛輪班值守厲素塵的房門,在偏院也加了侍衛。
只遠遠瞧見厲素塵吃了東西,他便又一言不發地回到易伯樓的床前守著。
這一守便至傍晚黃昏。
期間馬尋雁熬好太醫開的藥,也是盛危月親自在喂。
馬尋雁不知內情,以為是昨夜裕寧公主遭刺殺,易伯樓受了誤傷,就算有怨氣也不敢流露出太多。
她見盛危月寸步不離地守著易伯樓,她也要跟著守,絕不能讓易伯樓一睜眼只看到盛危月這個小崽子,好像她和馡兒才是外人了。
入更後,馬尋雁困得倚在椅子上睡著了。
盛危月將屏風悄無聲息地橫亙在他與熟睡的馬尋雁之間,握著易伯樓冰涼的手,任眼淚氾濫。
“師父,你不能死。我還有好長的路要走,你若死了,我與誰商量,我去聽誰的,我累了傷了又該找誰哭。”
盛危月把聲音壓得極低,因為忍著淚和哭聲,酸澀幾乎填滿他的喉嚨和胸口。
眼淚多得讓人咋舌,讓人聯想不起他素日是多麼冷峻深沉的一個人。
這麼多年,易伯樓雖在不斷給盛危月施壓,可他卻也是盛危月唯一能袒露心事的人。
那麼深的仇,那麼難走的復仇路,牽扯的不是至高權貴便是皇族國母,任誰聽了他想對這些人動手不得嚇跑,不得罵盛危月一條瘋狗。
任誰會和易伯樓一般,幫他出謀劃策,為他苦心孤詣。
失去易伯樓,盛危月就徹底一個人了。
他怎能不哭。
裕寧進來時,便撞見的是盛危月將臉埋在床沿,隱忍痛哭的模樣。
她揮退雲漪,獨自站了很久,久到雙腿有些虛晃,這才忍不住走到盛危月身後拍了拍他的肩。
盛危月只道是馬尋雁被他吵醒,揹著身不願回眸,冷道:“你若累了便回房去歇下。”
裕寧默了默,生生忍了盛危月這態度,柔聲道:“我聽馡兒說,你一整日都沒好好吃東西——”
聽見是裕寧的聲音,盛危月立刻起身回望。
裕寧險些退倒,被盛危月扶住了。
“你擔心易夫子我能理解,但你也要顧及自已的身體……”
裕寧霧濛濛的水眸望進盛危月委屈無助的眼神裡,心猛然顫動。
他哭得臉上一團亂紅,眼尾鼻尖,乃至那兩片薄唇。
連眼皮上的褶子都哭得翻出來了,眼睛不再如素日那般冷冽,好像看人時總含著戲謔與不經意,現在是汪汪大眼,盡染緋紅,委屈得惹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