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製煙花的難度在火藥之上,要能竄上天,要能炸出花,饒是費了夷則不少心思,今夜的煙花奼紫嫣紅,諸色絢麗,小孩們看著煙花次第綻放於天空,各個驚喜歡呼,夷則想也是值了,看來這次應該可以在新生們心目中加分不少。

結果濛晝煞風景地來了一句:“就是沒得太快,一眨眼就沒了,不耐看。”

“粥粥,我們要學會欣賞消縱即逝的美麗。”夷則捋順今早燒焦的鬍鬚,用心欣賞著煙花易逝的美麗,火樹銀花在怯怯盈風中吹落,如星火雨下,聽著小孩們一驚一乍的歡呼,轉頭卻見身旁水鬼神色黯然,心中感慨萬千,不由念起了詩:“殷勤移植地,曲檻小欄邊。共約重芳日,還憂不盛妍。阻風開步障,乘月溉寒泉。誰料花前後,蛾眉卻不全。失卻煙花主,東君自不知。清香更何用,猶發去年枝。”

偏濛晝是個庸俗之人,不懂欣賞煙花,也不懂他詩的內容,聽不出其實那是一首無關煙花之事的寫梅思人詩,反倒是一旁的水鬼聽得眼角溼溼然。

即使是晚秋,後山的樹木仍是鬱鬱蔥蔥,江督的晚秋也是這樣的,入秋樹不枯,紫荊花不敗,他曾與暮辭約好開春去金陵的雞鳴寺賞櫻,可惜,是他食言了。

一陣風起,入夜了,星輝闌珊,風雲詭譎,爾後細雨綿綿,梁國江督的城門已被祁國軍撞破,在芊園的閣樓已經可以看到東市映天的火光,祁國在用火燒城的法子,節節逼近帝宮,曾是祁國大將的暮辭知道快了,江督保不住了,這天下不久就是葉先的了。

天三更時,梁國信陽少將軍皋蘭成身披戎甲,從前線趕回芊園,通紅的眼睛佈滿的戾氣,臉上甲上血跡斑斑,他帶著她跟園園到終極山的峽道,在那兒他早已備了兩匹快馬。

他輕聲囑咐道:“從這兒一直走,在峽口有漁船會接你們,只要渡過峽谷就是南嶺,那裡與境外交流甚少,民風質樸,很適合你。”

“皋蘭成,不值得。”他的國,風雨中飄搖,她倔強不肯上馬,因為她不值得他舍下一切來為她尋一條路,“拿我威脅他們,他們會停一停的,你屆時跟襄垣借兵調軍,還能擋住的。”

牛毛細雨落在他的散亂的發上,閃閃發亮,昏暗燈火下,恍惚間風華正茂的少年已長出了霜發,他釋然笑說:“那日,我們用下毒的下作伎倆,傷了你的眼睛,勝之不武,此次,若敗了,還望你此後清明能祭上一杯薄酒。”

他說的是一年前的水城之戰,那次皋蘭成的靖軍二十萬,而暮辭手下只有六萬精兵,援軍遲遲未到,暮辭披甲上陣,卻仍是節節潰敗,六萬精兵所剩無幾,在與他交手時,中了圈套,受了重傷,還傷了眼睛,南征大敗,暮辭被俘水城,成為階下囚。

她起先不知明明提前了十日送去調軍令,為何會一直無聲無息,直至今日嶸峰領著三十五精兵強將直擊江督,她就確信了她不過是個餌,聲東擊西,調虎離山的餌。

這次暮辭知道根本就沒有勝算可言,驍勇善戰的嶸峰率軍來勢洶洶,三萬精兵豈是他六千人馬可抵擋的,更何況葉先已經吃下胡國,後力強勁,若皋蘭成再猶豫,江督不出三天,就要改朝換代。

“可他們不也是用了下作手段,他們利用了我,利用我轉移了你們的視線,讓你們疏於防備。皋蘭成,沒時間了!”暮辭一心想幫他,拉著他準備回去,她不想她在世間最後的溫存也被葉先滅殺。

皋蘭成凜然甩手,反手給暮辭一巴掌,清脆乾淨的聲音迴盪在園園耳畔,園園早被皋蘭成抱上馬,看到暮辭錯愕的眼神,臉頰清晰的巴掌印,還有嘴角溢位的紅血,是啊,蘭成將軍何曾與暮辭哪般粗魯相待過?

此刻東市的火像條地龍蔓延到西市了,也快到芊園了,今夜過後,她的家終是要灰飛煙燼,她的根沒了,絕望觸及心底,園園掩面而泣。

不遠處,爆炸聲不斷響起,火攻加飛炮,東市已失守,皋蘭成要趁敵軍還沒發現他們時,把暮辭送走,這是唯一讓她不在陷入泥沼的方法,除此之外,他別無選擇。

他把暮辭抱上馬,說道“我曾傷心你不是梁國人,此刻我卻慶幸你非梁國人,今夜生死存亡之際,我只當你是我的知己。”

“那你跟我走吧。”暮辭按住他的肩,眼睛噙滿淚,低聲相求。

皋蘭成長嘆一聲,決絕搖頭,抱拳硬聲辭別:“保重。”

暮辭闔目淚下,兩匹馬被皋蘭成的鞭子一抽,飛快跑起。

細雨濛濛,火光閃爍,皋蘭成看著暮辭的身影消失在幽暗的峽道中,想同她說的話明明才說了一半,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心中的姑娘啊,願能歡度餘生,日日順心歡喜。

暮辭和園園天還沒亮就到了峽口,這裡是個夾道,兩邊是石壁,空氣清冽,明明盛夏六月,到了這兒,彷彿身處涼秋,暮辭卻渾身高溫不下去,整顆心砰砰跳個不停,她在糾結,去還是留。

渡口處狹小,只停下一葉扁舟,接應的是位實誠的老者,歷盡滄桑,滿臉是黃土溝壑般的褶子,雙手枯裂如同枯樹皮般,見她們都踟躕不下馬,不由催促道:“兩位姑娘,快些上船吧。”

園園率先下馬,卸下馬上的行裝,然後想勸暮辭,可是喚了聲“姑娘,”眼淚就刷刷直下。

暮辭看著園園哭紅的眼睛,知道自己不能走,她不能當背信棄義之人,她對園園說:“園園,你跟他走,我要回去。”說著她調轉馬頭,原路返回。

園園也沒有上船去南嶺,暮辭去哪,她今後也要隨她去哪,就算前方敵軍的刀正在等著她,她寧赴死,也不苟且偷生。

炎炎夏夜,皋蘭成誓死護國都,很快嶸峰率兵直捅芊園,儘管皋蘭成以一敵百,終是難逃一劫,命喪嶸峰刀下。芊園失守,大火燃了三天三夜,皋蘭成死後,幽魂凝聚在芊園的芙蕖中,黑白無常怎麼也找不著他,直到芊園火滅時,他才出來,這時的梁國國主已被絞殺,他的國,亡了。

皋蘭成本想看一看人間再去投胎,可是當他看到暮辭跟園園那一刻起,他才知道陰陽相隔的絕望,他想勸她們走,可是自己說了一萬句話,她們都不曾聽見,第一次他感到這麼無力無助,他只是希望暮辭走,不要再回來,不要再屈居於葉先膝下,可是為什麼,她要回來,把自己扔進一個深淵裡?

最後一發煙花散盡,皋蘭成掐指一算,自己當鬼當了一千年,也沒有等來暮辭問清楚這個問題,看來,他們此間緣分,實淺。

傷神間,後山河邊樹林深處傳來收鬼訊,皋蘭成忙對夷則和濛晝道:“黑白無常來了。”

緊接著他轉身躍進水裡,滿分動作,沒有濺起半點水花,不一會,從河邊樹林深處霧氣騰騰,發出一陣綠光,接著從地上飄出一黑一白兩位爺。

“嘖,大晚上的,他們怎麼也不閒著呢,這麼醜的兩張臉,不死人,也會被嚇死。”

黑無常黑著臉,白無常白著臉,叼長長的舌頭,濛晝和夷則瞧著就是凶神惡煞的兩張臉逐漸向他們靠近。

對於敬崗愛業的鬼差,濛晝還是表示十二分敬意,白天在地府審鬼,夜晚上線抓鬼,全天無眠,全年無休,領的俸祿也只夠夠在地府的小酒館喝兩壺酒,混口飯吃也是不易。

“原來是華旭上仙,今晚這好生熱鬧呀。”白無常收起長長的舌頭大老遠就跟夷則打著招呼。

夷則眼神也不飄,直直看著白無常道:“帶學生來做作業,怎麼兩位爺到我們泓崖有事,是我們泓崖哪裡死了人嗎?”

“沒有沒有,剛剛追鬼儀測到鬼訊,剛追到這兒,訊息就斷了。”白無常拿著一個羅盤,上頭的指標跟抽風似的,瘋狂轉動。

濛晝忍不住笑出來聲,“爺,貴府的這玩意行不行啊,再說泓崖是修仙之地,也會有鬼嗎?”

“呲,修仙之地還有妖呢。”臭臉的黑無常不甘示弱地懟回濛晝。

“哎呀,我在這修仙,不行啊?”濛晝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個黑無常一臉欠揍的樣子,就恨不得念個訣教訓他。

黑無常被噎得無言,暴躁得轉身先走了。

夷則看不下去了,提醒濛晝道:“粥粥,矜持一點。”

白無常收起羅盤,無奈道:“兩位莫怪,我兄弟心情煩躁,這鬼我們追了一千年了,老是抓不到,今天好不容易有點眉目了,又給跑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你們就不能換個鬼抓嗎?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濛晝今夜才知皋蘭成領便當已經一千年了,難怪他身上衣服的樣式總是那麼放蕩不羈,想來怕是千年前民風開放,連衣著打扮也跟著奔放灑脫。

濛晝的這個問題問得相當沒有水平,夷則馬上給她科普:“這是規矩,人死後,該是成仙成佛,還是投胎成人,生死簿上早已有了判決,而陰間少了一鬼,陽間便多了一鬼,會引起生死簿上不平,閻羅王也難調得平,所以只能抓住逃躥的遊鬼,才能保證陰陽平衡。”

“上仙,所言甚是,再則還有兩個月就要過年了,我和我兄弟要衝業績,如果能把這隻鬼抓住了,年終還能使點錢花花。”

看來鬼差捉鬼也是要博業績的,各行各業都不容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