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鍾六陰

天空微白，流雲遠去。

一隻棕羽鳥雀，從枝頭上躍起，振翅飛過佈滿溝壑的林野，掠過無波的湖面，屍駭累累的大地，落在山崖裸出的銅壁上。

“唧！”

它低頭梳理著羽毛，硃紅眼睛好奇的向大鼎裡面瞧。昨夜的澤野聲勢浩大，有大妖魔在鬥法，廝殺。後繼又有上千頭層次不一的妖魔地動山搖般的趕來，又是綿長的腥風血雨。

此鼎的血腥味最是濃郁，瀰漫著靈性的飄香，勾引起生物最原始的慾望，讓這隻鳥雀難以拒絕誘惑，振翅撲來。

一隻連皮帶肉的手忽然從鼎內探出，將這次不知死活的鳥雀捏住，拽入下方。

“桀桀桀……”

“味道不咋地啊，還是妖魔的好吃……”

隨著稠血溢位鼎壁，一個糊著血汙的人影從中爬出。

它嘴裡嚼著新鮮的生肉，帶血的棕色羽毛沾在嘴角，一動一動。

“如果是修士的話就更美味了。”

猶如枯枝簌動般立起，這個人形生物身上多處血肉裸露，腥紅的肌體在初生的朝陽下一覽無餘。

它掛著很多血淋淋的皮，膚色斑雜，像是從不同人身上撕下來的，縫在自已身上。

一塊塊的捂住，讓血肉與皮粘合成皺皺的樣子，血糊的面孔有些不大滿意：

“手工活不適合我啊……”

身後躥起幾十根黑線，扎入它的皮肉裡，如蚯蚓鑽地，在其體表遊走，把一塊塊撕來吊垂的皮縫合，縱橫交錯的癒合疤猙獰而凸起，像極了渾身蔓爬的蜈蚣。

“蠶食了六陰鬼物和人魔湯後，又進補了一些妖魔鬼怪，總算是將‘裁屍穢身’給養出來了。”

抬手撫摸面龐，五官缺失的臉怎摸都不舒服。

“迫於封界場域的原因，我凝養的這具穢身不可入道，如此一來，倒是有些麻煩。”

“不過嘛……”

大嘴裂開，露出裡面尖銳的牙：

“呂丫頭養的這六頭鬼物著實不錯，配上她契約上獻祭給我的那些陰魄，倒也鑄成了一尊魂鼎。”

“做了幾千年的皮，終於可以堂堂正正的當一回人了。這個時代的鼎盛強者中，必有我的一席之位。”

話語間，它的形體更加趨近於人，活動幾下筋骨，遠眺東昇的朝陽，心底頭一次有了野望。

“先去挑幾張面色吧，今後要在這個時代行走，總不能以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對了，融入此世，好歹也要有個像樣的名字。”

血糊糊的人形生物鄭重的思考了兩秒，道：

“反正幾千年前的名字也忘了，現在也是重新開始，託呂丫頭的福，就叫濁世穢法真君鍾六陰吧。”

﹉﹉

呂城隍死後，鍾六陰誕生的第六天。

拋下失去氣息的屍體，血淋淋的人臉縫入軀幹，填滿最後一塊空處。

身上的，密密麻麻盡是表情豐富的人臉。

“化作一張沒有五官的人紙，幾千年來的悲歡痛楚，極怒極哀，積壓了太久，這些臉皮亦不夠宣洩我的情緒。”

鍾六陰看著滿身扭曲的人臉低語，現在他也有一張白淨的正臉，朱唇明眸，其原主生前很是好看。

“不記得我之前的樣貌，這張女相勉強湊合。”

輕摸著唯一可控的正臉，鍾六陰眸子裡難掩落寞：

“欺瞞了天道苟活於世，即便是重新做人，也是無性之身。這究竟是功法缺陷，還是我被剝奪了愛人的權利？”

身上的人臉嘴巴開合，但因為沒有聲帶，所以發不出一絲聲音，像魚的鱗片在舒張。

天熱的時候，魚會張開鱗片散熱，可千年的痛苦連哭泣都發不出半聲。

在漫長而孤獨的日子裡，鍾六陰習慣了沉默。

即便這些新縫合上來的臉無從適應，發生痛苦的扭曲，也不會流淚，更不會哀泣。

因為無人傾聽的痛苦，再怎麼哭喊也不會得到緩解。

壓抑了幾千年，終得自由身。

經年的苦痛為柴，活下去的慾望作油，點燃心裡的野望。

“我要登臨這個時代的頂點，再也無人能左右活著的姿態。”

所有的五官閉合，蠕動著陷入皮下，僅留面部的正臉。

鍾六陰赤條條，穿上扒來的衣物，目光打轉，謀劃起短期的目標。

“魔窟底下爬出來的什麼九尾大妖，情況應該和我一樣，不可違逆封界場域裡仙人的意志，只處在悟道境的巔峰層次。”

“若要狩獵此妖，應當不難，但非十拿九穩之事，我不做。畢竟當前時代的天相境修士不算少，我的誕生屬於異數，不宜攪起較大的風波，恐被推演出痕跡。”

“至於蹲守在北山魔窟的純白痴天使，身上掛有倒懸賢者的遺骸祝福，也不便動手。”

“嘖，終歸是仙人佈下的局，我若是跳上桌，執他一子，大機率會被拍死。還是好好苟著，出去後還有不少路子可謀。”

鍾六陰搓起手掌，詭異的氣息從身上溢位，周遭的林木被沾染到，頓時失去生機，好似被奪去了色彩，變得灰白，腐敗。

“但人總得爭一口氣，不能慫一輩子啊。縱橫一個時代的羽化仙人飛昇前佈下的千年大局，所對弈的，是現時代的大世？雖不知弈者為誰，但這盤龍虎山大局，必然是在等待破局之棋的出現。”

“承載了仙人因果的人，在此時代極有可能是重要的歷史支柱，會阻礙到我的。”

“比起死亡，我更害怕的是再一次失敗。”

收斂無意識瀰漫出去的氣息，歸還世界失去的顏色，鍾六陰表示不欠了。

“六陰只想登頂，所謂的撐起這個時代天的‘支柱’，或多或少都會阻礙到我前進的路。不過放心，幾千年的沉澱，加上受那呂丫頭的影響，我不是嗜殺之人。仙人等待的今人，六陰不會奪你性命，只需你在未來與我道相悖時，不會妨礙到就行。”

鍾六陰搜尋身上的人臉生前的記憶，對封界裡的那位破局棋子之人進行篩選。

“啊，找到你了。”

鍾六陰咧嘴望向不知何處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