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衝進回春堂時已是深夜。小六的房間空無一人。床榻整潔而冰冷,沒有人躺過的痕跡。收拾好的包裹靜靜躺在角落。

她果然走了。

相柳眸間閃過猩紅色,失落與憤怒同時在胸腔亂竄。他離開前見她神情憂慮,下意識叮囑她務必等他回來。

她說自已無人可依,無處可去,無力自保。

所以他為她種了蠱,帶她遊了海。讓她有人可依,有處可去。她想有力自保,所以他去做殺手換錢為她鑄造金天氏的弓箭。

可她為什麼不等他回來。

“玟小六......”

相柳隱約瞥見桌上的紙,慌忙走過去細看。那紙上輕輕鬆鬆地寫了四個字:走了,勿念。

“好一個勿念。”

相柳冷笑,白紙在他手中被揉成團。閉上眼睛靜靜消化情緒,最後顫抖著手將紙團重新疊好,放入懷中。

邁步出門,此時晚間已有夏天模樣。相柳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清水鎮的夜從未如此孤寂,只剩一輪殘缺的月懸於天邊。毛球在院中等待,見相柳一身落寞,走上前安慰。

相柳摸了摸毛球的頭,自嘲道:“毛球,我和你說過人心狡詐,你記住了,我卻沒記住。”

他是世人厭棄的九頭妖怪,向來獨來獨往。丟了玟小六相當於丟棄累贅。既然流水無情,落花又何必留戀。相柳嚥下喉間苦澀,深吸一口氣準備回軍營,卻在翻身坐上毛球時突然栽倒。

小腿肚像被尖刀刺穿,膝痛欲裂。腿痛尚未緩和,腹部傳來一陣劇痛,腸胃攪成一團,似有無數螞蟻在啃咬五臟六腑。相柳強撐著起身,疼痛麻癢卻愈演愈烈。手指似有尖銳的竹籤刺入,不顧死活地在指縫間來回划動。

“玟小六......你......”疼痛如海潮般層層湧來,相柳單膝跪地無法動彈。

是蠱。

她疼一分,他痛九倍,確實非常人能受。方才想與她分道揚鑣的心被扔到角落。相柳顫抖著身體爬上毛球的背。“毛球......去高辛......”

瑲玹帶小六去見高辛王,說是“請”,實則是“押送”。小六這傢伙詭計多端又善用毒,他不得不防。若不是高辛王說小六可能是故人之子,他可能還要對小六更兇些。

“軒......瑲玹。”小六改口道,”咱們這是去哪啊?”

“我說過了,我師父是高辛王,他要見你。”瑲玹目不斜視。

“哦。”小六又問,“那咱們這是去哪啊?”

“我說過了,帶你去見高辛王。”

“那咱們......”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瑲玹打斷道,“若是你不想活著去,我可以把你打死,把屍體帶去。”

小六噤聲。怎麼早沒看出來瑲玹比相柳還嚇人呢?於是緩和氣氛道:“您消消氣。我沒去過高辛,有點兒好奇而已。”

“警告你,別耍花招。不然你的下場會很慘。”

小六沒了脾氣,破罐子破摔道:“反正我也活夠了,要不你把我殺了吧。帶著我的屍體去見高辛王。看你怎麼交差。”

她篤定“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是瑲玹唬人的。她記憶中的爹爹和藹可親,怎麼會說出這種話?要是瑲玹真把她殺了肯定沒法交差。

“你很聰明。”瑲玹微笑,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

“你師父......高辛王,為什麼要見我?”

“我同他講了在清水鎮的奇遇。你一個小醫師,既會用毒又會種蠱,師父欣賞能人異士,想見見你。”

“就這樣?沒別的了?”

瑲玹看了她一眼,並未回答。馬車停下,他起身下車:“夜深了,今夜先休息,明日再趕路。”

小六一人在馬車中愣神,現在應該已入高辛境內,不必著急趕路。這一路,瑲玹邀她共乘馬車,有問必答,對她還算不錯。或許高辛王只是對清水鎮的事情好奇,是她想多了。

但若憑著瑲玹幾句話就讓她放棄逃跑,那她才是真的傻。她在外行走多年,靠得就是這股機靈勁兒和......翻牆鑽狗洞的本事。

小六趁夜晚無人,悄悄潛伏在牆院一側,想趁人不備翻牆逃跑。

“不會有詐吧?”她環顧四周,疑惑為何看守的人這麼少,“難道是我靈力低微,他們不把我放在眼裡?”

管他呢,能跑就行!小六抬頭看牆壁,無意中看見今晚的月亮隨即愣住。

今晚的月不圓也不亮。第一眼失落,第二眼心傷。過了今晚,她會換一副面孔生活,今後若再遇見故人,即便擦肩而過也不會再打招呼了。

小六嘆了口氣,抬手準備爬牆。小心翼翼地貼著牆壁挪動,耳朵仔細聆聽四周響動。還真沒人來抓她!手腳並用地翻過牆壁,飛身落地。

“六哥這是要去哪?”

小六渾身僵硬:“瑲玹,你這麼晚了還不睡啊?”

瑲玹身後站著一群靈力高強的手下。他勝券在握般輕笑:“我想待你如高辛王的貴客,可你偏要做個逃犯。”

話音剛落,小六被人架起來扔進牢車。

“瑲玹!啊!”

她小腿上被刺了一刀,當即失去了逃跑的能力。瑲玹的手下不知從哪掏出一瓶藥,狠狠捏著她的嘴灌下去。小六聞見極其濃烈的惡臭味,是毒藥,藥效發作很快,腹中腸絞疼痛難忍。她尖叫出聲,雙手用力扣喉嚨想把藥吐出來,又被抓著雙手上刑。竹籤刺入指縫,手指動彈不得。

“瑲玹......我不逃了......”

瑲玹聲音淡淡:“我說過了,別耍花招,不然你的下場會很慘。”

小六已被疼痛折磨得神志萎靡:“高辛王要見我......我見便是。”然後暈死過去。

次日,牢車跟在瑲玹的馬車後。他幾次撩開車簾去看小六。她歪著頭靠在牢車上,一副將死模樣。

“玟小六死了嗎?”

“回主上,剛才探了,還有氣息。”

“嗯。”瑲玹又看了一眼牢車,收回目光。死便死了,他為何會擔憂。

小六在牢車中搖搖晃晃,身體被毒藥折騰得直不起來。不愧是軒轅嫡長孫,動不動就弄些霸道陰狠的東西。上次是屍蛆,這次是服毒。彷彿是千萬條蟲在腹中啃噬,比屍蛆可怕百倍。

她口中唸叨著菜譜,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這毒厲害,下次她做給九頭妖試試。

“九頭妖......”

“你回了清水鎮,可別恨我。”

“高辛王想見我,我不得不見......”

人總是很彆扭,能講的都無關緊要,真正想說的話卻永遠不會說出口。

我去找你了,想讓你救我。

可惜沒找到你。

對不起,你現在一定很痛吧。

相柳捂著胸口在海中穿行。他在海水中的速度比蚌殼快些,所以頂著疼痛逐浪。浪花翻湧間,兩人過往的片段在眼前重現。

他們第一次在軍營時,她說過投奔他的唯一條件是永遠不離開清水鎮。小六如此眷戀清水鎮,怎麼會不辭而別,一定是被強迫的。

又是強迫又是受傷,腹中絞痛是用毒,此人必定是軒。

小六在牢車中昏昏醒醒好幾次,再次醒來發現自已被人抱在懷中。

“瑲玹哥哥......”她聲音微弱,瑲玹並未聽清。

“玟小六。”瑲玹叫她的名字,似乎在確認她神志是否清醒。

這下小六徹底醒了,趕緊閉嘴。剛才那句哥哥差點暴露。不能讓瑲玹懷疑。

“我自已走。”小六下地。

“小心。”瑲玹內心過意不去,卻依舊板著臉,“你體內的毒每隔一會兒便會發作一次,等見了我師父再給你解藥。”

小六點頭。若不是身受重傷,或許她還有心情欣賞此處的美景。夜空如墨,海潮澎湃,他們正站在水邊。她想起與相柳一同在海上看月亮的時候,相柳一襲白衣站在水中,像是海水的一部分。他是海底妖王,怪不得能與海水融為一體。就像是從海中走來的......

從海中走來的......人?

小六瞪大眼睛,看見不遠處真的有個人一襲白衣疾馳而來。

“相柳?!”小六驚歎,“你怎麼在這?”

相柳已在高辛的海域搜尋已久,終於找到了小六。小六身受重傷,按瑲玹在酒鋪子的行事風格來看,定會將小六關在地牢裡。高辛的地牢就在此處。

相柳注意到小六憔悴的臉,唇色淡到慘白。餘光瞥見瑲玹,他一身華麗衣衫,看來已恢復尊貴的身份。相柳佯裝無所謂道:“我還想問問你,你怎麼在這。”

小六答不上來。相柳冷聲道:“四個字就把我打發了,太沒良心。”

小六身上的毒藥突然發作,疼得蜷縮在地。相柳身上跟著痛,但看起來毫無異狀。他不能讓瑲玹發現他種了蠱。相柳平靜地說:“你腳下就是海。”

小六撐著地坐起身,她的手指觸到潮溼的海水。腳下就是海,她翻身滾入海水,相柳就能救她。

小六看到相柳的袖子在微微顫抖,那是強忍疼痛的顫抖。他只有一個人,瑲玹手下精兵無數。相柳已承受了她的痛,若是不帶她,他定能全身而退。她是拖累,她不想害他丟一條命。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

相柳愣住,以為自已聽錯了。

“你不會真以為我拿你當朋友了吧,那是我看你靈力高強所以故意討好你。現在我依靠了高辛,也就不需要你了。”

“你......”相柳衣袖顫抖得更大了。

小六垂下眼,只求他快些離開。

“好一個勿念。”相柳喃喃自語,笑聲越來越大。

“告辭。”

相柳轉身離去。小六看著那個白色身影消失在水霧中,懸起的心落下大半。進地牢前又看了一眼月亮。

今日一別,或許後會無期。若是想念,抬頭看看月亮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