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耽仁的問題,大家早已經猜到,而且商量出來了標準答案。

李逸瀾翻譯,林寅觀回答道:“誰說我大明亡了?當今天子,乃是大明神宗皇帝之孫,年號永曆,延續至今已是永曆二十一年。”

沒錯,他們就是要讓已經去世五年的朱由榔在敘述中活過來!

清廷勢大,如果將現如今抗清勢力的慘淡狀況如實告訴朝鮮人,那無疑是將自己往火坑裡推。

相反,利用朝鮮資訊閉塞的情況,在合理範圍內進行虛構加工,為自己身後建立一個還沒有滅亡的大明,對於李逸瀾等人說則多了一分底氣與保障。

林寅觀多年從商,現在就像是在商場談判一般,用一個“大明”來做自己的談判的底牌。

代入到這個商人角色中,林寅觀娓娓道來,點面俱全,幾乎無懈可擊。

片刻之後,透過林寅觀一番敘述,一副永曆皇帝在四川,延平藩王在福建東寧,東西犄角,共謀恢復的宏偉場面,出現在了金耽仁、金永等人的腦海中。

最後,陳得向眾人展示了殺手鐧——出海前,禮官蔡政鄭重託付的歷書。

......

中國自古就是一個傳統的農耕社會,能夠指導農時的歷書受到格外重視。

此外,古代帝王都被看作是代天施政,因而曆書的修訂和頒行也與政權的正統性密切相關。

朝鮮身為中華藩屬,是不能有自己的歷書的,因此採用的都是宗主國的歷書。現在朝鮮所用曆書,便是清順治時期,在崇禎曆書基礎上修訂而成的大清曆書。

當然,在私底下朝鮮卻仍然喜歡沿用大明頒發的《大統歷》。

......

陳得此時拿出來的《大統歷》,是當年永曆朝廷所頒,給在東南抗清的朱成功也抄送了一份過去,並沿用至今。

蔡政將《大統歷》的副本交給陳得,是出於聯合在日本的明朝遺民的考慮,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現在不得不提前拿出來證明身份了。

在李逸瀾的印象裡,陳得是一個急公好義的年輕小夥,說話也心直口快,但是當拿出曆書來的那一刻,卻儼然換了一個人,顯得無比莊重、威嚴。

金耽仁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就是濟州牧使,見過最高階的官方文書也不過是貼在城門上的國王告示,此時一看陳得這架勢,再聯想到這是大明天子所頒的《大統歷》,連忙整裝下拜,雙手朝上!

這附近最大的官都拜了,附近的金永等下屬也是有樣學樣,一時間無人敢出聲。

這環節本是李逸瀾提議設計的,其實就是為了渲染氣氛,提高自己的身份。可是此情此景,就連李逸瀾這種後世穿越而來的人,未免也有些心潮澎湃。

更別說陳得了,只見這個泉州小夥的身板都比平時挺拔了許多。

一番儀式之後,陳得將曆書交到金耽仁手上。

金耽仁認真看著曆書上的漢字,長久,竟無語凝咽。

過了一刻鐘,金耽仁這才將曆書鄭重交還給陳得,此時他心中再無疑慮。

隨後金耽仁面朝西方,下跪,口中大聲說到:“大明皇帝陛下,臣濟州大靜縣金耽仁,今生有幸見我皇明曆書,死而無憾!”

過了好一會,金耽仁才站起身來,臉上早已經涕泗橫流。

李逸瀾目瞪口呆看著這個朝鮮胖子的行為,心中默默感嘆,這莫非真應了那一句玩笑話,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榮幸?

......

隨後的談話裡,林寅觀提出現在船上急需淡水、食物等補給,同時也需要足夠的材料和人手來進行船隻的修復。

金耽仁連連點頭,承諾會立刻提供淡水和事物,只是修復的材料和人手得去大靜縣城,向縣官報備,可能尚需時日。

李逸瀾心中嘆氣,只可惜船隻修復需要專業人手,不是出海的水手就能夠做到的,否則也沒必要驚動朝鮮地方。

接受了金耽仁派人送來的飲食,林寅觀等人謝絕了金耽仁邀請去家裡做客的好意,回到了船上。

方才留在船上的曾勝等人一邊安排水手交接淡水和食物,一邊迫切詢問起剛才上岸後的情況。

陳得滿臉的感慨,還沒有從金耽仁給他帶來的震撼中恢復過來。

“沒想到在這藩邦遠地,竟然還有如此心懷忠義之人!”

......

目送李逸瀾等人上船之後,金耽仁點了侄子金永作為跟隨,兩人匆匆往縣城趕去。

路上,金永滿臉疑惑地看著金耽仁,像是看見一個陌生人一般。

金耽仁一瞪眼,問道:“看我幹嘛?我臉上長花了?有話就說!”

金永撓撓頭髮,一不小心從長髮中撓出一個蝨子,隨手彈出去,說道:“叔父,當年濟州牧來我們這視察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激動啊?”

“叔父你剛才還淚流滿面了,我都不知道多少年沒看過叔父流淚。”

金耽仁看著金永,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指點起金永來。

“在我朝鮮國,人分四等,你知道的吧?”

“這個我知道。”

金永當然清楚,在朝鮮,王族和兩班貴族共治天下,第三等級是中人,然後便是良民。

此外,還有最下等的賤民,只能從事奴僕等卑賤的工作。

金耽仁繼續說道:“比如說金永你自己,因為你母親是良民,所以你也只能是良民。”

朝鮮王朝劃分等級,採用的是從母制,也就是母親的等級決定了孩子的等級。

金耽仁突然顯現出一種惱怒的表情,但又一轉即逝,以至於金永甚至不敢確定那惱怒的表情,究竟有沒有在金耽仁的臉上出現過。

金耽仁語速開始變快:“同樣,我也是良民,而且這輩子也只能是良民。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才能換來猊來裡浦座主這個位置。”

“而這個位置,很有可能就是我官場的盡頭。因為再往上走,只能是屬於中人甚至是兩班貴族的位置了。”

“無論我做得有多好,最終的歷史記載裡,只會出現兩班和中人們的名字!金耽仁?後世沒有人會記得。”

“而這次,老天爺終於給了我金耽仁一次載入史冊的機會,我怎麼能不利用!”

“那些成天嚷嚷著皇明皇明計程車人們,總會有人在筆記中記下,永曆二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日,猊來裡浦座主金耽仁見《大統歷》,感念皇明,涕淚橫流,時論為忠義!”

金永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叔父得逞的笑容,心中感嘆:姜,還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