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天城,蜀中第一大城。
一頭漆黑鷹隼如箭矢一般落在城頭,轉頭四顧。
城門外的酒肆中,酒客們各自落座,人聲鼎沸。
忽然間,大地微微震顫,桌子開始晃盪,酒碗中,酒水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酒客們急忙舉起酒碗,開始四處張望。
一陣悶雷也似的馬蹄聲漸行漸近,大地震盪地愈發厲害。
抬眼望去,只見塵土飛揚之中,黑壓壓一片,一隊三百人的騎軍,分作兩列,一水的黑馬黑甲,片片甲葉在陽光下泛著粼粼耀光,猶如兩條黑龍湧入黑洞洞的城門。
為首之人,一身並未著甲,鐵面短鬚,一身黑色金邊衣袍,上頭繡著的金龍頭角猙獰。
身後一員魁梧戰將手中一面黑底銀龍王旗,上書一個“蕭”字,殷紅如鮮血!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大玄鐵騎雖說無敵於天下,但也難以大規模部署在此。是以蜀地之兵,多為步卒,這般雄壯的騎軍確實少見,更何況是這等人馬俱甲的重灌騎兵。
能有這般陣仗的,除了在這王朝南疆之地一手遮天的蜀王蕭遠,還能有誰。
蜀王蕭遠與大玄天子亦是一母同胞,坐鎮蜀地,總攬南疆軍政。比不得長兄蕭舉那般戰功彪炳,卻也足以位居世間名將之列。雖是親王之身,年輕時每戰必定身先士卒,斬將奪旗如探囊取物,這些年與那西楚號稱不世出的名將高淵對壘亦是不分勝負。
元德三年,西楚北上尋釁,若非大將軍高淵率兵百里馳援,那位好大喜功的西楚王爺就差一點要被蕭遠親自率軍給踏成肉泥。
蜀王府位居城北,佔著城中最好的一塊風水寶地。硃紅大門口,兩座碩大的石獅子格外的威猛。
就在蕭遠前腳檢較完軍營回到王府不久,一個身背木匣的清瘦漢子牽著一匹同樣有些落魄的棕馬,來到了這座與他有些格格不入的王府門口。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能在這座巍峨王府當看門人的,那就可不止七品官那麼簡單了。眼高於頂那是自然,狗眼看人低倒也未必。
作為蜀王府的門房,章承迎來送往,見多了出入王府的達官顯貴和江湖豪客,早就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自然過了以貌取人的境界,見到一副江湖人模樣的楊定邊,也沒有急著攆人,自家王爺在這蜀中積威深重,可沒幾個混江湖的敢來到這裡自找沒趣,直覺告訴他,這個看似普普通通的年輕人並不簡單。
只不過還沒等著門房開口,一塊令牌就出現在他眼前。
楊定邊從來都不喜歡彎彎繞繞,與其費心思報上姓名解釋身份,遠沒有這塊令牌來得直截了當。
章承仔細瞧了瞧令牌,從未見過,但這黑鷹振翅,奉天承運,監察不臣的字像卻是看得一清二楚,鷹巢鷹士?倒也沒有尋常官邸碰上鷹巢那般戰戰兢兢,鷹巢再如何權勢滔天,也不敢查到自家王爺頭上。接過令牌,也不怠慢,不會有人膽大包天到冒充鷹士來蜀王府招搖撞騙,與楊定邊告罪一聲,便進入王府找到管家稟告。
大管家趙明是跟隨蜀王日久的老人,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能有這般黑鷹令牌的在那座鷹巢之中地位不低,至少也得是個一等鷹士,位同五品,手中的權柄著實不小。
來到大門口,趙明看見來人,啞然失笑,急忙行禮:“趙明見過君侯。”
這位爺可不是什麼鷹巢密諜,國侯身份反倒是其次,不是哪個侯爺都能在自家王爺面前有個好臉色,從小就能在京城王府中到處亂竄的主,要是換作在京都,都不用什麼拜帖,就是翻牆進去,都不會有人阻攔。也就是章承常年守在蜀中,不曾進過京都,不然都不需通報,直接領進門便是。
跟著行禮的章承暗暗鬆了一口氣,還好沒有以貌取人,只不過什麼時候一朝國侯也跟鷹巢扯上關係了?也不敢多想,畢竟上面大人物的處事不是他一個門房能夠知曉的。
楊定邊點點頭,詢問道:“王爺可在府中?”
趙明笑道:“正巧,王爺剛從軍中回來,此時正在府內休息。”
隨著趙明進了這座恢弘的蜀王府,蜀王府與京城武德王府如出一轍,百轉千回的,沒個人帶路,還真不知道走到哪兒去。早年間一些個蹩腳刺客想要行刺,結果還沒找到要行刺的目標,就迷失在了這千門萬戶之中。
大玄以武立國,尤其是一眾武侯的府邸,沒有一個龐大的演武場,都不好意思說自已行伍出身。
此時的演武場上,蜀王蕭遠褪去了那身黑金蟒袍,換上了一身勁裝,正與一人較技。手中一柄長刀,不同於大玄的制式戰刀,刀身極長,狀若禾苗,足有六尺,帶上刀柄,七尺有餘,幾乎與常人等長,鋒芒銳利,隱隱可見血光,也不知這柄長刀的鋒刃飲盡了多少敵人的鮮血。
與他對戰的是一個俊朗的青年,眉宇間與蜀王有七八成相似,不過手中用的兵刃卻是一柄長劍。
世子蕭思文,名字是王妃取的,本想著讓兒子能夠多讀些書,好沾點文氣,別像他父親一般只知道沙場征伐,奈何老蕭家貴為一國皇族,但少有讀書種子,盡出些好勇鬥狠的武夫。
蕭思文名字是斯文了,可這性子卻仍舊隨了他老爹,這些年書沒讀多少,常年在軍營中廝混,沒事就帶人跑去南疆的深山老林裡折騰那些不服教化的蠻族,以至於八山十七寨到了談文色變的地步,名頭也快趕上自個兒能夠令嬰兒止啼的老爹了。
就連西楚邊軍,也曉得蜀中這位世子殿下不是一個善茬,帶著一隊人馬就敢在兩國邊境上晃盪。人數不多也就二十來號人,一路尋獵西楚斥候,栽在他手底下的楚軍精銳遊騎不下三百,西楚的斬獲卻是寥寥。不是沒有想過設計這位世子殿下,如此潑天的軍功,哪個願意放過,可奈何蕭思文身邊有高手護衛不說,偏偏還是個狡詐如狐的傢伙,神出鬼沒,反倒被他反咬了好幾口。日日防賊,西楚邊軍深受其苦。
虎父無犬子,但蕭思文這頭剛剛展露崢嶸的幼虎,對上老爹蕭遠這頭南疆虎王仍舊要差上不少,單論武力,還遠不是已至金身境巔峰的蕭遠對手,費勁心思,勉力支撐,只是在他手底下撐了不過十餘招。也就是蕭遠留手,真要是在戰場上,就蕭思文的修為,在他手裡不過一刀的事情。
餘光瞥見楊定邊過來,蕭思文一對招子放起了光芒,高聲叫嚷道:“四哥救我。”
蕭思文雖說常年在這蜀地,但幼年時一直待在永泰城,跑到大伯府上混飯吃那是常事,打小就與蕭舉的四名義子混得熟絡。
楊定邊對這個從小就不安分的蜀王世子有些無奈,在永泰城中,拐帶著蕭宇,再加上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殷長風,沒少惹是生非,享有永泰三害的赫赫威名,還每每都是他過去替他三人擦屁股。
多年不見,當初那名鬧得永泰城雞飛狗跳的少年,如今沒了少年時的頑劣不堪,成了在朝野上聲名不俗的蜀王世子,只不過性子還是一塵不變。
顯然沒有盡興的蕭遠看到了楊定邊,也就沒了教訓兒子的興致,縱聲大笑,也不等楊定邊打招呼,掄起那柄駭人長刀,就朝著他的腦袋當頭劈落,全然沒有留手的意思。
楊定邊也不含糊,手中長刀倉啷出鞘,迎向那道威勢十足的刀芒。
一旁帶路的趙明抽身後退,一手輕身功夫,見了功底,也是一個身手不俗的高手。
一時間,整座演武場上刀光四起,狂風大作。
跳出戰圈的世子蕭思文眯縫著雙眼,坐在一張躺椅上,一邊吃著備好的瓜果,一邊興致盎然地看著老爹與兄長的較量。
蕭遠見到楊定邊輕鬆擋下一刀,又發現他手中的長刀乃是一柄木刀,不由讚了一聲:“好小子,幾年不見,有長進!”
楊定邊刀勢不止,笑道:“若是沒有點本事,我怎麼敢來王叔這兒自找沒趣。”
蕭遠從容應對,瞥了眼他身後的木匣,哼了一聲:“小子,別想著順杆子往上爬,拿柄木刀,也不怕託大?趕緊把那血龍吟亮出來,讓我見識見識你的真本事。”
楊定邊環顧四周,嘿嘿一笑:“那可不行,收不住手,我可不想被嬸嬸追著打。”
“那就別怨我以大欺小了。\"
蕭遠哈哈大笑,自有一股猛虎下山的威勢,手中長刀劃出一道極為迅猛弧線,直取楊定邊的頭顱。
楊定邊不見絲毫退縮之色,澎湃內力灌注刀身,三尺刀芒,較之蕭遠不差分毫。
二人在這演武場上一陣激戰,足足交手了一炷香的功夫。
總算打得盡興的蕭遠才收了手,笑得很是暢快,一把摟過楊定邊的脖子,就像對他兒時一般,使勁揉了揉他的腦袋,把楊定邊的頭髮揉得散亂,衝著趙明嚎了一嗓子:“拿酒來!”
趙明熟稔蕭遠的性子,早早備好了好幾罈美酒在邊上候著。
蕭遠隨手將長刀跑接過僕役遞過來的汗巾,擦了把臉,索性又脫了外袍,精赤著上身,露出一身腱子肉,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拎起一罈子酒,一掌拍掉泥封,一仰脖,哐當哐當,猛灌了一大口。
楊定邊到了這蜀王府也沒客氣,自顧自地開了一罈,就這位王叔脾性,到他這兒,像他這樣的武將連個酒碗都不會備著,從來都是提起酒罈子往嘴裡懟。
蕭遠摸了一把鬍子上的酒漬,衝楊定邊豎起一根大拇指:“北伐一戰,打得不錯,夠硬,夠解氣!也就是老子身處南疆,得盯著西楚那群王八蛋。不然,我就算是撒潑打滾,也得求陛下讓我去湊湊熱鬧。”
楊定邊搖搖頭:“若不是義父在正面牽制住了漠遼主力,手下的將士死戰不退,三萬飛羽衛可未必能掀起多大的波瀾。”
“少來,打得好就是打得好,別謙虛過了頭。”蕭遠沒好氣地道。
蕭思文湊了過來:“四哥,飛羽衛還缺不缺人手,要不把我也拉上去湊個數。”
“這我可做不了主,你得找陛下去。”楊定邊喝了口酒,舒坦地窩在躺椅上。
蕭遠哼了一聲,打擊著自已的兒子:“真以為殺了些斗大字不識的蠻夷,折騰幾下西楚斥候,自個兒翅膀就硬了?就你這點本事,我看還差著些火候,少給你老子丟人現眼。”
蕭思文只好病懨懨地縮了回去。
蕭遠又轉頭看向楊定邊問道:“小子,不是說你出來散心嗎,怎麼跑到我這兒了?說吧,來找我是為何事?”
楊定邊只是將來意說明,既然皇帝讓他全權負責,他這個主事人自然要與這位蜀中一把手通口氣,沒別的要求,只要公事公辦,不要為難即可。
蕭思文頓時又恢復了興致,心思倒沒在冥府歸附之上,而是一顆好奇心倒是落在了納蘭芷箐身上,聽說那位冥府聖女姿容絕美,也不曉得怎麼個絕美法,能讓楊定邊親自跑蜀王府一趟。
蕭遠拍拍楊定邊的肩膀,屁大點事,有他在,冥府落籍一事大可放心,又朝楊定邊使了一個只有男人才懂的眼色,說道:“小子,真要對那什麼冥府聖女有意思,一棒子敲暈便是。往床上一扔,生米煮成熟飯,多簡單的事。這點你可得好好跟你王叔我好好學學,就你嬸嬸那般的烈性子,還不是照樣乖乖就範,不然哪來的這個小王八蛋。”說著,還不忘拿下巴指了指一旁的蕭思文。
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讓楊定邊不由汗顏以對,朝著蕭遠挑起一個大拇指:“王叔真豪傑也。”
“蕭遠!”
一聲河東獅吼。
方才還是豪氣干雲的蜀中土皇帝頓時塌了肩膀。
不愧是一母同胞,如長兄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