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沈陌幾人出京麟城西門往雨臨縣而去。

臨行前,他本打算先去尋楊秀三,被晉王攔住了,如今整個中都帝國除了他們即將去的雨臨縣,無一處可保他們無恙,為今之計,只有他們先去雨臨縣安頓下來,至於楊秀三,晉王會派人去找,若能找到第一時間會送去雨臨縣會合。

雨臨縣是中都帝國最西邊的一座縣城,隸屬於京麟城,屬於晉王的勢力範圍,只是離權力中心過遠,能人幹吏無一人願意前往,使得這個靠海的小縣城越來越窮,帝國又是常年戰爭,根本無暇顧及這個地方,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三不管地帶。

眾人為躲避一路的關卡,晝伏夜出,儘量避開官道,走了近一個月才趕到雨臨縣。

沈陌站在城外,看著這個用木柵欄圍城的‘城牆’,著實有些無語。

城門兩邊此刻已站滿了迎接百姓,不過一個個看上去無精打采,領頭的黑瘦衙役見他們過來,趕緊上前相迎,

“沈大人您終於來了,我們都等了您半個多月了?小的雨臨縣主簿葉不秋見過大人!”

說著,與身後一眾百姓跪地磕頭。

沈陌盯著他看了許久,確定以前不曾見過這個葉不秋,這才趕緊招呼眾人起身,

“你怎麼認識我?”

葉不秋嘿嘿一笑,

“大人來赴任的榜文半個月前就已經貼在衙門了!”

沈陌一臉尷尬的笑了笑,傳遞文書的驛卒走的是官道,自然比他們要快上一些。

這些話,自然是不方便明講,只得岔開話題,

“這城牆怎麼是木頭的,這要是碰上林德的軍隊,豈不是不堪一擊?”

“大人有所不知,我們這個縣城別說軍隊,就是盜匪來了,也只能搶點海鮮走,誰沒事兒來這裡打秋風,估計都得哭著留點東西才能走!”

葉不秋還納悶,怎麼還會有人願意來這裡當官,聽他這麼一問,感情這位大人連這個地方的情況都沒了解過,看來也是沒背景的主,被髮配到這裡來了,心裡對他輕了幾分。

沈陌看著眼前這些光腳爛衣,跟乞丐差不多的百姓,腦袋生疼,這晉王一口一個四弟的叫著,乾點事情完全是把自已當仇人,真把自已給發配到窮鄉僻壤的地方來了。

既然來了,他也回不了頭了,只能隨葉不秋先去縣衙看看,或許會有驚喜。

城內都是土路,加之,前幾日又剛下過雨,路上的泥濘還未乾透,幾人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還未走出多遠,鞋子已經重的穿不住了,他們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麼門口那些百姓連鞋子都不穿了,這路,穿鞋還沒光腳走的快。

通往縣衙主幹道兩邊的房子跟這路比,也是不逞多讓,都是用木板拼起來的,從板縫看進去,明顯看到屋子裡四面透光,整個城裡皆是如此,甚至連一座像樣的建築都沒有。

縣城不大,但這路著實耽誤了些時間,走了小半日才到縣衙門口。

沈陌抬頭看去,這縣衙的門口倒是中都常見的規格,雙開朱漆大門,兩側各一扇一人高的小門,小門旁是登堂鼓各一。

只是這門口長期無人打理,破舊不堪,登堂鼓雖擺著,鼓錘卻已不再架子上。

“葉主簿,咱這衙門有多少衙役?”沈陌從進城一路走來,都不曾有見到一個公家的人,不禁有些好奇。

葉不秋奇怪的看著他,

“各縣衙的衙役都是由縣令招募,開支也由縣令自行支出!”

“所以……”

“沒有衙役!”

“那城裡的治安由誰負責?”

“小人負責!”

“官司誰負責?”

“小人審理!”

“收稅誰負責?”

“小人收稅!”

“打更你總不能負責吧?”

沈陌還不信這傢伙能24小時連軸轉。

“沒有打更人!”

沈陌聽著,突然一腳踏空,臉砸進了泥裡,秦月義和沈勤趕緊將他扶了起來,

他也顧不得收拾自已了,趕緊問道,

“等等,既然縣裡有稅收,為什麼不僱衙役和打更人,我記得咱縣是不用上繳賦稅的,那這些稅收去哪兒了?”

沈陌有些無語了,這雨臨縣到底是什麼奇葩地方。

“縣裡的稅收一年才幾十兩,除開小人一年10兩的俸祿,剩餘的稅收都用來維護城牆了,偶爾不夠了,還得小人自掏腰包先墊上!”

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沓欠條遞了過去。

沈陌接過欠條,逐張翻看,細細一算,竟有三百餘兩,這哪是偶爾不夠,分明是次次都不夠啊!

“你一年俸祿才十兩,這麼多錢,哪來的?”

葉不秋尷尬的將手抻進袖管,

“縣衙無事,小人就隨百姓們一起出城打魚,到鄰近的城池換些銀兩,還有一些是跟城裡的百姓借的!”

葉不秋說的是冠冕堂皇,這城裡的百姓也都是窮的叮噹響,哪來的錢借給他,非徭役期間的修補城牆,都是他打了欠條,僱人來上工,這些被僱來的百姓還得自帶乾糧。

“先進去吧!”沈陌愁容滿面的看了眼手上這一筆爛賬,就欲進去。

“葉主簿,新縣令到了,該把欠大夥兒的工錢結一下了吧!”

沈陌還沒來得及跨出新官上任的第一步,突然從四面八方衝出來一群百姓將他團團圍住,不斷嚷嚷著還錢。

葉不秋見狀,趕緊站中間去阻攔,只不過人太多,他一人很快就被人潮給淹沒了。

沈勤等人一看這形勢,怕是沈陌還沒來得及上任,就得被這夥兒百姓的口水給淹死,趕緊在他周圍組成一道人牆,不讓這些人靠近。

“我沈陌新官上任,各位的欠條還不曾仔細看過,待我理清這裡面的賬目再來與諸位一起結算。”

“大人不用在給我們講這些沒用的,前幾任都是這麼說,來了沒幾天就跑了,這賬長的都已經七八年了,今天必須給我們一個還錢期限!”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叫道。

沈陌看了下眼前這些要賬的人,有好多人竟然都是在城門口迎接自已的熟面孔。

這是有備而來啊!

又細細看了眼說話那人,看著也是黑瘦,不過身高異於常人,並不像其他人那般,因長期營養不良都偏矮。

這個關鍵時刻,作為雨臨縣主簿的葉不秋倒是不見了身影,沈陌在人群中找了一圈,卻見那傢伙此刻正躲在一邊看戲,心裡大概明白了幾分。

“你……”

沈陌一指剛才說話那人,

“先隨本官進衙門,對一下你的賬!”

高黑瘦並不接話,繼續在人群中高喊,

“這沈大人讓我單獨進去,是打算殺雞儆猴,想賴賬了!”

喲,還知道殺雞儆猴,看來也不是不學無術之人啊,沈陌冷冷的看著他。

要錢的可不管沈陌怎麼想,一聽高黑瘦那話,頓時炸開了鍋,剛被攔住的眾人又開始騷動起來,拼命往前擠,眼瞅著沈勤等人已經快攔不住了。

“大家稍安勿躁,我們沈大人初來乍到,還希望鄉親們給他一點時間,讓他理一下縣裡的賬目,才好與各位結賬不是!”一直不吭聲的葉不秋突然開口道。

高黑瘦看了眼葉不秋,旋即叫道,

“那好,我們就給葉主簿一個面子,明日晌午,我們再來,希望大人能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結果!”

你倆這配合,唱雙簧都不避人的嗎?是當我瞎嗎?真不把我這個縣令當盤菜嗎?

氣歸氣,沈陌此刻還真不敢拿這個葉不秋怎麼樣,總不能上任第一天就激起民變,那這也別躲了,平叛大軍一來,看到他沈陌當了這個縣令,估計直接可以阿爾法小隊附體,主打一個全城都是反賊。

葉不秋安撫好衙門口的百姓,將沈陌等人迎進縣衙。

進了大門,又是一條爛泥路直通公堂,也不能全算爛泥,中間還有零散碎磚破瓦嵌在其中,當年應該也是有過石板路,只是長期疏於打理,才變成如今的模樣,

公堂是木瓦結構,真正的木瓦結構,幾根歪脖子立柱頂著同樣歪脖子橫樑,屋面瓦片隨意的擺放,屋外的陽光透過缺口灑進堂內,照在高處那個搖搖欲墜的‘厶正嚴月’牌匾上,用家徒四壁都算是恭維它了。

堂上入眼之處都是蜘蛛網盤踞,這哪是公堂,分明是一座閒置太久的破廟,在這裡升個堂怕是連驚堂木都不敢用力敲,怕把房子震塌了。

“這……”沈陌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這個公堂。

葉不秋小跑著去把案前的椅子搬了過來,俯身用袖子將上面的落灰全部擦淨,這才示意沈陌入座。

“回大人,這大堂是小人三年前舉債新建的,原本那個大堂已經塌了,包括後園大人和各位的起居之地,小人也一併翻新了。”

沈陌朝他翻了個白眼,

“跟我說說剛才那個帶頭人的情況吧?”

葉不秋滿臉疑惑的站在一旁,

“不知大人說的是哪個帶頭的?小人不懂啊!”

“別跟我裝傻,你倆在我面前眉來眼去的,就差跟我這兒貼臉開大了,你還說不知道?你當本官瞎嗎?”

貼臉開大?啥意思?

葉不秋不敢細問,又不敢承認,

“大人冤枉啊,我與那人真不熟悉,可能就是以前僱去修城牆的夥計!”

沈陌用力一拍扶手,啪……整個椅子竟然被拍散架了。

葉不秋見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大人,小人真的冤枉啊!”

“二哥,把他拉出去剁碎餵狗!”

沈勤聞言一愣,出來的時候啥都沒帶,拿什麼剁?還有,這附近我也沒看到有狗啊?

秦月義見他不動,自已上手拎起葉不秋的脖領子就往外拖,

“大人這等小事就不麻煩沈二哥了!俺去就行!”

“大人,小人好歹也是有官身的主簿,你枉殺帝國命官,上面查下來,你也是要受剮刑的!”

葉不秋見他來真格的,趕緊大叫起來。

“放心吧,本官來之前都問清楚了,這鳥地方連監察都不來,殺你一個主簿,十年八年也不會有人發現,真到那時候,大人我可能早就高升了!誰還管你一個小小主簿的死活!”

葉不秋慌了,這大人不按常理出牌,視帝國律法如兒戲,完全沒有一副讀書人的樣子,

“大人,我說,我說……”

沈陌朝秦月義招了招手,秦月義會意,又把他給拖了回來,

“那人叫王籬笆,原在府衙做過幾年衙役,上一任縣令欠了他兩年的餉銀就調任了,但是現官不管前官的賬,他怕自已的這筆賬會變成爛賬,這才與小人商量著前來……要錢。”

“你是不是收了他的好處啊,這麼幫他?”

“沒有,大人,絕對沒有……”葉不秋趕緊擺手否認,

“他……是小人的內侄,自打上一任縣令走了以後,夫人就天天在小人耳邊嘮叨,小人這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才讓他來試試!”

“你作為本縣主簿,不思如何發展本縣,竟搞這些歪門邪道,該當何罪?”沈陌心裡也大概明白這地方的困難,但還是得敲打他一下,否則,這日後主簿和縣令唱對臺,大機率是縣令吃虧,要不然也不會有鐵打的主簿,流水的縣令這句話。

“大人啊,不是小人不想發展,實在是我們這個縣沒有啥資源可拿出來做買賣啊!”

說著,用那雙乾枯的手,抹了一下眼角,

“本縣的土地不適合大面積種植稻穀,平日裡大夥兒吃的糧食只能用海魚去附近的縣城換,可這新鮮的海魚運到臨縣都已經臭了,就只能把他們做成魚乾,可這魚乾的價格又比不了新鮮的海產品,滿城的百姓也就只能混個餓不死了!”

沈陌瞧他也不似說謊,長嘆了一口氣,

“本縣還有多少百姓?”

“不算外逃的,還剩下萬餘人……”

沈陌驚訝的看著他,

一個縣城還有一萬多人,這裡面即使扣掉老幼婦孺,青壯年怎麼算都能有個三千來人,不至於窮到這個地步啊。

葉不秋見他不說話,大致也能猜到他在想什麼,

“大人,本縣雖然有萬餘人,但是老幼居多,年輕點的人,要麼去往臨縣做工,要麼當兵打仗去了,實際可用青壯不足一千。”

一千人都不到?還得再扣掉一些沒有勞動能力的,想挖個水渠都湊不滿一個徭役營啊!

晉王啊,你這哪是讓我偏安一隅啊,你這是想玩死我啊!